竹林深处,月华如银。
卓青遥已然收敛心神,目光沉静如水,周身气势全变。方才的局促憨直尽数褪去,唯余剑客的专注与锐利。
言朔微微颔首,剑锋一展,率先攻去。言朔深知自己习武时间尚短,内力根基远不如他,于是甫一交手便只求稳健。她使的步法则是蒙挚根据她身形特点量身改进的基础步法,灵动而扎实。
卓青遥初时只用了五成力,剑势圆融守备,却带着连绵不绝的试探之意。但即便如此,卓青遥毕竟是天泉山庄倾力培养的继承人,根基扎实,内力绵长,剑势更是厚重迅疾,远非一年前与蒙挚练习时的温和喂招可比。
言朔心中微凛,不敢有丝毫大意。她全神贯注,脚下步法灵动变幻,配合着手中长剑,或格挡,或卸力,或借力打力。一时间,空地上剑影纵横,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卓青遥的剑法承袭天泉剑精髓,剑光如瀑,带着一股大开大合的江湖豪气。他起初还顾忌着言朔的身份和可能并不深厚的功底,剑势一直留有余地。但几招过后,他便惊讶地发现,这位县主的剑招虽简洁质朴,却异常实用,根基也可以说得上扎实,步法更是灵动诡谲,带着一种刚柔并济、借力打力的意味,隐隐克制刚猛路数,显然是得了极为高明的指点。
他眼中欣赏之色愈浓,渐渐收起轻视之心,剑招也随之放开,愈发凌厉迅疾。卓青遥所使的剑法源出自然是天泉剑法最为精妙的一路,而他本人自幼随父亲卓鼎风修习,家传绝学早已融入血脉。
言朔顿觉压力倍增。她的招式虽巧,却难以撼动对方沉稳的守势,渐渐落入下风。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渐渐急促,原本严密的防守在对方陡然增强的攻势下开始出现破绽。
卓青遥看出她的吃力,剑势不由得缓了几分,刻意留出空门,意在引导而非压制。但言朔的眼神却愈发专注,她并未因对方相让而松懈,反而更加认真地拆解、竭尽全力寻找每一个可能的破绽。
卓青遥心中暗暗赞许,又有些怜惜,正欲再收几分力道。就在他剑势微顿的一瞬,言朔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然——
她非但没有借机稳住身形调整,反而足下猛地发力,不退反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竟完全放弃了自身防御,迎着他的剑光,上前直取卓青遥胸前空门!
卓青遥心头猛地一跳,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撤剑回防。但言朔的“破绽”竟似有诈,趁着卓青遥微怔的一刹,攻来的一剑在最后一刻却陡然变向。
卓青遥手腕急转,剑尖险之又险地向上方一挑,擦过她的发髻——
“叮”的一声脆响,一道微弱的银光随着剑尖的挑动,自言朔发间飞起,“啪嗒”落在几步开外的落叶上。
言朔发髻上那根唯一的素银簪,竟被卓青遥的剑尖精准地挑飞了出去。卓青遥的剑势戛然而止,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根静静躺着的银簪,又抬眼看向对面。墨色的三千青丝失去束缚散落下来,衬着她因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间,言朔的剑尖已如影随形,稳稳地点在他仓促回撤的剑身之上,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
他望向眼前长发如瀑的女子,那双明亮的眼眸正直直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丝险招得手的微芒。
卓青遥本能地避开了视线,弯腰拾起那支银簪,指腹下意识地拂去簪身上沾染的微尘,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月光下,簪子素净的银光映着他微微发烫的耳根。
这是他习剑以来,第一次在比武中……心乱了。
“卓少庄主承让了。”言朔的声音清朗明快,带着得胜的愉悦。
卓青遥定了定神,“方才……是在下失手了,冒犯县主,实在……”
“切磋而已,何来冒犯?”言朔微微喘息着,抬手随意地将散落颊边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并无半分扭捏,“少庄主剑法精妙,大开大合,已有大家风范。若非你处处留手,我早已败下阵来。最后这一下,不过是仗着你不备,兵行险着罢了,胜之不武。”
“县主方才那一招,当真是险之又险,”卓青遥回想起方才言朔的举动,心中仍有余悸,语气愈发认真。“县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卓某万死难辞其咎。”
言朔收剑回鞘,气息还未平复,声音却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兵行险着,有时……是值得的。”她的话语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况且,我信得过少庄主的为人,也知道卓少庄主剑下自有分寸。”
卓青遥握着微凉的银簪正要递还给她,闻言却猛地抬眼看向她。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然而这句话落在卓青遥耳中,却如同惊雷!
——她方才说的,并不止是刚才那惊险的一招。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远离京城、人迹罕至的竹林深处,她避开所有随侍,夜半时分孤身一人随他深入属于他的地界,全无防备地将自己置于一个武功远高于她的男子面前。
她信任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里翻腾开来,卓青遥的心中像是拘了一捧滚烫的炭火,灼得他心口发烫。他立时停下动作,冲她躬身一礼,“是在下莽撞失礼了,未曾想竟会让县主涉险至此!”
“无妨,”言朔接过银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固定住,语气轻快,“少庄主不必介怀。卓少庄主肯屈尊指导我的剑术,是我要道谢才是。”
卓青遥抬头看向言朔,目光交汇的瞬间,他又迅速移开视线,看向竹林深处。“县主过谦了,您的剑术已经相当出色,只是缺乏一些实战经验罢了。”
言朔听出他语气中真诚的夸赞之意,微微一笑。“少庄主过奖了。我的剑术确实是刚刚起步,还未登堂入室。不像卓少庄主,传承有序,天赋极高。今日能得少庄主指点,受益良多。”
“县主胆识过人,卓某惭愧……是在下学艺不精,方才失手。”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和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带来的冲击。“夜色已深,更深露重,县主今日劳顿,还需早些歇息。在下送县主回别院。”
言朔亦未多言,微微颔首:“有劳少庄主。”
……
月上中天,寒意渐深。
卓青遥一边强作自然地引着她往回路走,话题迅速转到了方才切磋的招式拆解上,仿佛刚才的心悸从未发生。
“方才县主那一式险中求胜的突进,步法衔接精妙,时机把握亦堪称绝佳。只是……若对手心存歹意,或是应变稍慢,恐怕……”
他守礼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努力让自己的分析听起来客观冷静,仿佛只是在探讨武学得失。两人便在这清冷的月下竹林中穿行,就着刚才的交手,低声谈论起步法的运用、招式的衔接、时机的把握,何处可改进,何处需注意。
直到将言朔安全送至她所居的别院侧门前,卓青遥才停下脚步,躬身一揖。“县主安歇,在下告退。”
“卓少庄主今日辛苦了。”言朔回礼。“少庄主也早些歇息吧。”
卓青遥如释重负般匆匆拱手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夜色之中,步伐看似沉稳,却比来时快了几分。
言朔站在门廊下,看着他没入竹林小径尽头的背影,眸色在灯影下显得有些幽深。
卓青遥脚步的细微变化并未逃过她的感知。方才她借着月光瞥见他刻意避开她的眼神,心中已经掠过一丝了然。
这个认知却让她心念微沉,并无半分欣喜,反而涌上更为复杂的犹豫。虽然卓青遥始终保持的守礼谦逊让言朔心生赞赏,知道她确实没有看错人,可是……
她需要的是他作为合作伙伴,借助天泉山庄的渠道打探北境消息,尤其是蒙挚的安危。她不想,也绝不能利用这份可能萌芽的情愫。那对卓青遥不公平,也非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