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的金陵,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言朔拢了拢身上的素锦披风,独自立在侯府后园的水榭边。池水倒映着天际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清辉洒落,如碎银铺地。
这大半年间,京中风物依旧,她的日子却也在悄然变化。
从去年开始,她已经渐渐停了宗学的课业,因为今年六月的时候……她已满了十六岁。及笄之年,按世俗常理,她该待字闺中,静候议亲了。
言朔并不期待这个生辰,反倒从春日渐尽的时候开始,心中便一日比一日沉重——直到那日午后,爹爹将她唤至书房。
言侯放下手中的邸报,目光温和地看向她,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朔儿,你的生辰快到了。按常理,侯府嫡女及笄,是该设宴广邀亲朋的。”
言朔心头微紧,指尖在袖中蜷缩了一下,正欲开口,却听爹爹继续说道:“如今北境战事绵长,国家尚在消耗之中,不宜为家事铺张操办。你的及笄礼,我们就在府中,请几位至亲好友小聚一番,可好?”
言朔猛地抬眼,对上父亲了然的目光,鼻尖瞬间涌上一股酸涩。爹爹他……竟如此懂她。那点深藏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牵挂,在父亲温和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她喉头微哽,半晌才低低应道:“女儿……谢爹爹成全。”
果然,言侯府放出话去,侯爷以“国战未息,家事不宜张扬”为由,婉拒了各方欲为云书县主大办及笄礼的提议。恰好不久,正阳宫也传出了确切消息:言皇后已为养子誉郡王萧景桓选定了朱氏女为王妃。压在言阙父女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六月廿八那日,言侯府临水的静轩中只摆了几桌席面。
言阙请了几位同辈交好的宗亲长辈,晋阳长公主从林府过来,莅阳公主亦带着萧景睿和谢绮亲至,祁王萧景禹和王妃紧随其后。
晋阳长公主拉着言朔的手细细端详,眼中满是慈爱:“转眼便是大姑娘了,越发有当年你娘的风采了。”言皇后也派心腹女官送来了一套流光溢彩的赤金嵌红宝头面,华丽而贵重。言朔恭敬谢恩收下。
另一席上,霓凰、林殊、景琰三个更是早早到了,言朔牵着豫津迎了上去。“朔姐姐!”霓凰一进门便献宝似的捧上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着几片栩栩如生的竹叶,“祝贺姐姐及笄之喜!竹报平安!”
萧景琰也递上自己的贺礼,是一方上好的松烟墨,认真道:“朔姐姐,愿你笔下生花。”
林殊则笑嘻嘻地塞给言朔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喏,云书姐,这可是我攒了好久的私房钱买的,品相最佳的澄泥砚和澄心堂纸!知道你最爱这些。”他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父亲上月回信了,赤羽营的募兵章程……他允准了。约莫入了秋便可着手,待转过年来,便能正式开训了。”
言朔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由衷地替他高兴:“太好了,小殊。你定能带出一支虎狼之师。”
她的及笄仪典,没有繁复的钗冠礼服,言朔只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新衣,由父亲亲自为她簪上一支简洁的玉簪。“愿吾儿岁岁安康,心志长存。”
言朔盈盈下拜,眼眶微热:“女儿谢过父亲。”
……
夜深人散,喧嚣褪去,言朔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推开窗棂,抬头便是那抹安安静静注视着人间的弯弯月光,心绪便又早已飞越千山万水。
昨夜……他又入梦了。
蒙挚……他此刻在做什么?他会记得,她今日及笄吗?毕竟有他在的那两个生辰,他也都曾送给她生辰礼的……
现在,他远在万里之外,会不会也在望着这同一弯月亮?
他可曾……也梦到她?
那些关于他的梦境,纷纷扰扰,有时是初见他时莽撞憨厚却也少年意气的模样,有时是废园中他在练剑,身姿矫健、剑光霍霍。
梦中的蒙挚,会露出平日里绝不会有的神色。他会面带羞涩地看着她,耳根通红,笨拙地说着些不成句的情话。他会轻轻牵起她的手,手心传来的温热让她心跳如擂鼓,却能听见他在说:“安凛……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甚至……许是她读了那些话本子的缘故,随着时间推移,有时……也会有些让她醒来后脸颊发烫、心跳难平的绮梦。
有一夜的梦境格外清晰。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蛊惑。梦里的蒙挚在说,“安凛,你……长大了……”他低语着,臂膀有力地将她拥入怀中,坚实的胸膛传来的热度几乎将她淹没。接着,是炙热的唇瓣贴了上来,仿佛要融化一切……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悸动瞬间席卷了她,下一秒,她猛然惊醒,汗水已经浸透了中衣。
甜蜜与羞赧交织,像藤蔓般缠绕住四肢百骸,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梦中的炽热触感仿佛还残留在唇上,让她久久无法平静。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在独处时,放任那些画面悄然浮现。
这隐秘的、因思念而生的绮念,是她漫长等待中苦涩又有些微甜的慰藉。而支撑她度过这煎熬时日的另一份实实在在的安慰,则是来自玢佐方向的消息。
自二月玢佐之行不过数月,运输通道已然开始运转,药材沿着精心规划的路线,避开交战区,源源不断地送往北境前线。同时,秘密的情报传递也在通过信鸽和加密信件悄然进行。
信鸽脚环里取出的细小纸卷,需用特制的药水显影,再对照双方约定的《药典》页码逐字译出。当那熟悉的字迹最终拼凑出“安好”二字时,她悬着的心才仿佛稍稍落回实处,方换来一夜安眠。
其间,言朔又亲自去了玢佐的药田庄子两回。第一次去,是为了确保新挑选的心腹管事与药田农庄、天泉镖局的交接顺畅,也是为查看药材收成与初加工。第二次则是因为密信渠道险些被天泉山庄中其他人发现,言朔寻了个在药庄附近建避暑别苑的名头,紧急去寻了卓青遥修正联络路线,把庄子进一步打造成消息传递的关键节点。
卓青遥办事稳妥,传递的消息虽简略,却总能及时。消息渠道的改换完成得也还算顺利,经过了大大小小的磨合,言朔和卓青遥的合作日益深入。因着事务繁杂,两人书信往来便也更加频繁,不少事都需要商议细节、探讨变通。
言朔看得出来,卓青遥信中的字迹从最初的严谨工整,渐渐带上了些微不易察觉的舒展,内容也从最初的公事公办渐渐多了几分熟稔,言语间带着江湖人的爽直,却又处处透着周全与妥帖。
六月中,药庄送来的当月账册里有一匣,说是管事叮嘱过的紧要账目,必须亲由县主过目。在册目中间,言朔却发现了一本用青缎仔细包裹的特制油绢册子。展开一看,竟是一册工整誊抄的剑谱,笔力遒劲,墨迹犹新。册子没有署名,但那刚劲又隐含内敛的笔锋,她一眼便认得出。扉页上,只寥寥几字:“聊作贺仪,盼有所益。剑道无涯,唯勤可攀。”
剑谱上一招一式都画得极为用心,旁边还有细密的小注,显然是誊写者自己的心得。言朔对照着去练习了几番,加着蒙挚当年打下的基础,还有两次去庄上时和卓青遥私下切磋所得的点拨,她在剑法上确实获益匪浅。在蒙挚离去后,他是唯一能在武学上予她交流和指点的人。
卓青遥为人磊落、心思纯正、爽朗赤诚,不知不觉间,他也渐渐成了言朔除却林殊、霓凰、景琰外,另一位可以信赖、倾谈的挚友。
只是这份“挚友”之情,在卓青遥心中,却日益复杂起来。他恪守着那日在山坡上暗自下的决心,将每份悸动都深埋在心底,以“份所当为”的江湖义气相待。每回通信落笔前,他都会反复斟酌字句、恪守界限,生怕泄露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心头的情愫被他刻意地、近乎严苛地压制着。每一次收到她的信,那娟秀的字迹都让他心头微烫,随即又被理智的冷水浇下——他很清楚,她的心之所系,远在烽火连天的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