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材运输线稳定运行一月、切实缓解了北境部分压力后,言阙寻了个合适的时机,私下向梁帝禀明了此事,将言朔的行事在殿前过了明路。
他深知梁帝多疑,所以仅将功劳归于“民间义商”天泉山庄的赤诚报国之心,只道是女儿忧心国事,言家只是居中协调,略尽绵力。恰好当时皇长子萧景禹也在旁夸赞了几句,梁帝也顺水推舟为言朔和天泉山庄此举给予了嘉许,甚至口头褒奖了言家“心系国事、急公好义”。但言阙从御书房告退时,捕捉到了梁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
言侯从宫中归来后,向言朔传达了今日陛下的褒奖之语。虽是好事,可言朔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爹爹眉宇间的一丝凝重。言朔经过了这几年在父亲身边的学习,也渐渐深谙帝王心术。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嘉许是真,忌惮……亦是真。
她细一思索便能明白,梁帝担心的,恐怕是言家与手握重兵的林家走得更近,甚至……可能因言朔与小殊他们的情谊,最终走向联姻。林燮军功日盛,言阙位高权重,若再加上一个在江湖势力渐长的天泉山庄……这绝非梁帝乐见。
……
数日后,言朔再次启程前往玢佐,心情却比前一次急着来处理纰漏的时候还要沉重。
距暮冬初建合作,到这时已过去大半年光景。管事恭敬地引着言朔来看药田里春播的一批防风草,月初已经追过肥,药苗长势正好;另一边的那片地畦则已经为秋播做好了准备。
药庄的变化也格外令人欣喜。阿箐的小女儿如今已能自己坐起身,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自己在炕上咿咿呀呀,见了言朔也不怕生,竟咧嘴笑起来。
阿棠则端坐在简陋的书案前,一笔一划地誊写着账目,虽显稚嫩,却极为认真。看到言朔,她眼睛亮了起来,起身行礼:“县主,我……我能帮管事记些简单的数了。”女孩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早已换下,穿着言府统一置办的干净布衣,眼神里没了当初祠堂前的瑟缩,多了份安定与感激。
庄上女子的精气神儿明显不同了,连带着附近其他农庄,也有胆大的女子悄悄过来,怯生生地询问能否也来这里寻个差事做。言朔都让管事一一酌情安排。
在她巡完一圈之前,卓青遥就已经到了。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恭敬见礼。
“少庄主。”言朔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微微揪了一下,随即也颔首回礼。“离约好的时间还早,少庄主便来了。”
即使两人已经通信往来半载,他却一如既往地守礼恭谨,没有半分逾距。只是言朔却依然能察觉到他眼底深处那份刻意压制的情绪,如同静水深流,看似平静,却比半年前更加难以忽视。
待管事们退下,两人行至庄子后一片僻静的山坡。言朔停下脚步,转过身,神色凝重地看向卓青遥:“卓少庄主,此次前来,除却庄子事务,尚有一事需与你面谈。”
卓青遥见她神情严肃,也正色道:“县主请讲。”
言朔深吸一口气,“少庄主为人,我是信得过的。此番话,务必只能保留在你我二人之间。”
卓青遥郑重应下,言朔才将她探知的天家思虑和朝堂风向,以及那层关于言林两家走得太近、甚至可能联姻的隐忧,坦诚相告。“京中情势,比我想象的更微妙。陛下虽明面上嘉许了言家与天泉山庄合作援军之举,甚至下旨褒奖,但……”
卓青遥静静听着,眉头也拧了起来。他并非不通世务的江湖莽夫,朝堂的波谲云诡,他亦有所耳闻。“县主所虑极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县主可是担心因此牵连山庄,或是……我们的合作?”
言朔摇摇头,眼中带着沉郁的忧虑,欲言又止。“合作是为家国大义,光明正大。我担心的是只因与我言家合作,便让天泉山庄卷入不必要的猜忌。还有……”
他的目光掠过言朔低垂的眼眸,微微停顿,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其实……青遥亦有所感。若为公事,自当谨慎再谨慎,以免授人以柄。但若为‘私’……”他顿了顿,抬眼直视言朔,声音低沉却清晰:“或许反倒更名正言顺,也能……化解几分那等‘联姻’之忧。”
言朔心头一震。卓青遥想的,竟与她父亲不谋而合。将合作从言家和林家联合江湖势力的层面,降格为只有云书县主和卓少庄主的个人往来,这无疑是最能打消皇帝疑虑的方式。但……她看着卓青遥清澈坦荡的眼眸,心中那份愧疚如潮水般涌来。“此法……恐于少庄主清誉有损。对你不公。”
卓青遥心头微涩,紧了紧握剑的手指,将翻涌的情绪按回心底。
“若外界皆传卓青遥倾慕云书县主高义,引为知己,故而天泉山庄倾力相助,这理由更顺理成章,也……更不易引人深究。”他将“知己”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努力划清界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江湖门派与勋贵子弟相交,只要不涉军政核心,总归……是桩寻常风雅事。”
“少庄主……此法无异于将你置于风口浪尖,平白担了虚名。”她看着卓青遥眼中那压抑却无法完全掩藏的情意,心中更是涩然。她不愿利用这份真心。
“县主多虑了。”他语气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青遥一介草莽,江湖儿女,些许闲言碎语,何足挂齿?只怕……连累了县主清名。”
他明知她心有所属,却仍愿如此。他的话语却将那份滋长的情愫,彻底定位在了“倾慕高义”的框架内,划清了界限,也堵住了言朔所有拒绝的理由。
她沉默良久,终是轻轻颔首。“多谢你……青遥。”
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唤出,卓青遥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复又抬眼,“县主言重了。若有流言传出,天泉山庄这边,我自会与家父说明。”
……
过不多久,关于云书县主与天泉山庄少庄主过从甚密、甚至可能互生情愫的传言,便悄然流传开来。言朔对此不置可否,卓青遥亦无任何澄清之举。流言半真半假,却恰到好处地飘进了梁帝的耳朵。
梁帝听闻,非但未露不悦,反而在皇后宫中用膳时哈哈一笑,对言皇后打趣道:“少年慕艾,也是常情。你们言家丫头的眼光倒是不拘一格。朕记得她小时候放言,将来可是要嫁与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如今京中多少勋贵子弟不理,心思倒是放在这江湖少侠身上了!”言皇后不甚理解地看到了梁帝眼中那抹放松下来的释然。
显然,比起言林联姻的可能,言朔与一个江湖少主的“私交”,落在皇帝眼中反倒成了无伤大雅甚至可堪玩味之事。
然而这桩趣闻,却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谢侯府内,谢玉听着心腹禀报关于言朔与卓青遥的传言,面色阴沉如水。
“言侯府……言阙!”谢玉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寒光闪烁。“这老狐狸……借一个女儿,既笼络了江湖势力,又撇清了与林燮的干系,倒是一石二鸟的好算计!”
谢玉自是不愿看到言家与林家因儿女之事走得更近,但他同样也绝不甘心失去天泉山庄这股他垂涎已久的江湖力量。他苦心经营,才将卓家这条线慢慢收拢,借由那命大活下来的萧景睿拉近卓夫人与莅阳的关系,让天泉山庄逐渐成为谢府在江湖上的助力。如今,言家横插一脚,甚至可能与卓家联姻?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谢玉冷哼一声,眼中算计的光芒明灭不定。“卓鼎风是个老江湖,懂得权衡利弊。但言阙的女儿……哼,小小年纪,手腕倒是不俗。”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庭院里正由乳母牵着追蝴蝶的幼女谢绮,眼神幽深。
“绮儿虽小,但总有长大的一天。”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谋划着什么,“卓家的势力……本侯势在必得。”
他需要更牢固的纽带,一个能将天泉山庄彻底绑在谢家战车上的纽带。一个四岁的女儿,似乎太遥远了……但并非没有可能。
他不能操之过急,还需慢慢拉拢、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