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熊孩子

    临到天黑时,这场丰收雨总算得了个停。

    听说江风要随江知味去摆摊,凌花开始还有些担心:“风哥儿这性子,到了夜市上,可不要冲撞了客人才是。”

    又碎碎念道:“那今日这车可不能由知姐儿来拉了。你是不晓得,那车子拉着有多沉,可把我们知姐儿辛苦坏了。”

    江风颇一脸不屑,双手扶到了车辕上:“拉个平头车有什么难的。我力气大着,就车上这点东西,我……”

    小食车纹丝不动。再一使劲,牙关咬紧了,面上扭曲了,还是同样。

    江风不信这个邪,干脆整个人钻到了车辕里,就差把脖子挂上去了:“我就不信了。大姐姐都能拉动,凭什么我就不能。大姐姐,给我点时间,万事开头难嘛。”

    江知味一脸玩味:“我是不急。但等你把车子拉动了,摊位都给人抢去了。”

    她站在车后,默默俯身推了一把。小食车总算挪动了,江风一阵雀跃:“娘,二姐姐,你们看,我就说我可以的。”

    在凌花身侧站着的江暖幽幽来了句:“风哥儿羞羞。是二姐姐帮了你,才不是靠的你自己。”

    江风霎时满脸通红,但少年人的倔强依旧在头顶上高悬。他恨恨地来了句:“那二姐姐松手便是,我自己可以的。”

    江知味毫不犹豫,撤了手下的劲力,让车子凭惯性继续滚出一段路。却没叫江风得意多久,车轮戛然而止,停在了横桥子东巷的巷口。

    今日刚下过雨,地上坑坑洼洼。

    方才拉车时候飞起的泥水,溅在江风的后背上有如鬼画符。身前行人来去匆匆,有不少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叫他进不是,退也不是。

    更有两小只边欢呼边为他加油呐喊,显然不晓得少年人的脸皮已经快被车辕撤到皲裂。

    江风受不了了,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说了句:“二姐姐,你来帮帮我吧。”

    江知味计谋得逞,侧身一笑,俏皮地同两小只眨了眨眼睛。

    夜市上灯火如昼。悠扬的丝竹弦乐声,从不远处的保康门瓦子处飘来。漫天飞舞的油烟,熏得这八月的炎热天里一丝蚊虫都无。

    才至桥头,江风已是气喘吁吁,浑身大汗。好不容易越过横桥子到了目的地,看着四周乌泱泱聚来的食客,仿佛无数行走的饕餮,一个个张开血盆大口,看得他浑身发怵。

    江风顿有怯场之意。

    瞄了一眼江知味,却见她神色如常,驾轻就熟地招呼起了几个摊子上的熟客。谈笑之间,就指挥那些为口吃食抢破头的老饕们,在摊子前排起了队伍。

    佩服之意油然而生。江风没有显露,只在摊子前给江知味腾了个位置:“二姐姐,你来吧。我帮你收钱就好。”

    江知味斜睨他一眼,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问道:“你行吗?”

    “怎么不行。”江风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不过是数钱而已,算学课上的雉兔同笼是我最擅长的,这可比拉车省心多了。”

    “可不单单是数钱。”江知味笑得意味不明,“你这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起锅下油,又如往常一般神色淡然地左右开弓。

    下豆腐、刷酱料、捞豆腐、淋浇汁,不仅没让锅里的豆腐焦糊,还兼顾了没个客人对于辣度和葱花、芫荽的喜好,每一环节都可谓滴水不漏。

    反倒江风那头从开始便手忙脚乱。

    他原本一脸严肃,想要细细数钱,给江知味好好露一手。没想到来的第一个食客,就在等吃的过程中缠着他闲聊了起来。

    他一边顾着和食客甲聊她的七大姑八大姨,一边伸手接了食客乙的钱来。又因为食客乙偷奸耍滑,少给了一个铜板忙追上前讨要。

    却被食客丙反手拦下,因为他急着吃急着走,还得去瓦子里赶快开场的评书呢。

    江风被这些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食客闹得晕头转向,好几回连铜板都忘了收。还是江知味满脸堆笑地管客人把铜板要来,才没白白贴出去好几份浇汁豆腐。

    再到夜深,就更不行了。

    衣裳干了湿湿了干,抖抖袖口,能甩下一胳膊的盐粒子。说了太多话,声音嘶哑到不行,口中干燥到像点了一把火。好不容易歇了口劲儿,到宽婶那儿买了一碗饮子,放到快收摊了都没空喝。

    这一整夜下来,江风只觉得被磋磨得肝肠寸断,老早没了出门时候的那股子精气神。

    再看江知味,竟依旧神采奕奕,如起初那般轻车熟路地做豆腐、卖豆腐个不停。

    这,这还是正常人吗?

    江知味见他频频打量,就知道他累了。觉得今晚这历练,也练得差不多了,便道:“风哥儿,你去一旁歇歇吧,我来就是。”

    江风这回真是倔不动了,如霜打的茄子一般,一言不发地蹲到了一旁。

    方才买的浆水已经被炉灶烘得温热。他捧着浆水牛饮而下,只觉得身上刺啦一声响。就好像那浆水没走过他的腹中,便直接经汗水化作了一抹烟气,瞬时蒸了个空。

    太累了。如今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再也不想出来摆摊了。

    手边被人撞了一下。江风颓然地抬头,眼前的江知味言笑晏晏,手里端着两碗油锃锃正冒热气的豆腐。

    “饿了吧。卖了一晚上的铁板豆腐和浇汁豆腐,你自己还没尝过呢。”

    江风伸着脖子一瞧,客人竟都陆陆续续散了:“这是卖完了?”

    江知味点头:“最后一份了,特地留给你吃的。”

    江风顿觉眼热,看着江知味额前被汗水浸泡到打绺的碎发,又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背,果然与他一样,都湿透了。

    他毅然接过她手里的豆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二姐姐做的豆腐肯定好吃。上回吃了那白菘汤饼,我就想着,这辈子要是能天天吃二姐姐做的吃食就好了。”

    说着,他夹起一块浇汁豆腐:“午后二姐姐煮浇汁的时候我就想尝尝了,这汤汁黏黏糊糊,里头还放了香蕈,光闻着就特香。”

    江风口中干乏,面对这种咸辣口的吃食,其实胃口不佳。说这一番话,不过是体谅江知味的辛苦,不忍心让她失望罢了。

    在江知味温柔的笑意中,他持箸在碗边刮掉了多余的汤汁,将一块四四方方的炸豆腐送进了嘴里。

    这味道……嗯?嗯?!

    炸豆腐上只挂着薄薄一层汤汁,却咸鲜无比,带着股不由分说的辣劲儿,在唇齿间横冲直撞。原本干涸的味蕾,在浓香霸道的搅弄下,顿时重现生机,叫他的口中津水四溢。

    江风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知味,在她肯定的眼神中再一次低头,顿觉手上的筷子难以自控地伸向了碗中。

    这一回,他将豆腐深深地压向了碗底。一直等豆腐块充分吸饱汤汁后,又挑了些同样裹满了汤汁的芫荽,一并塞到了嘴里。

    又是一重不一样的体验。

    伴随着芫荽断裂的脆响,其本身独有的绝妙香味伴着浓浓豆香,在口中激荡回旋。

    同样画龙点睛的还有汤汁里的香蕈条。取的是刚采摘不久的鲜香蕈,还没有经过日光的炙烤,通体肉肥汁鲜,吃起来格外鲜美。

    江风吃得头也不抬,忍不住竖起拇指:“简直是人间美味,二姐姐手艺绝佳,比那日的白菘汤饼还要好吃!”

    这话实打实的出于真心。这一整晚下来,江风对江知味此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家二姐姐,不仅模样生得俏丽,还口齿伶俐,只言片语就能把那些老饕安抚得服服帖帖。

    面对意图吃白食、闹事的食客,亦是不卑不亢,两手往腰上一叉,就把将要递去的豆腐夺了回去,丝毫不给他人占得小便宜的时机。

    还精力旺盛。到这夜半三更,是人是狗都禁不住要打瞌睡的时候,她竟然还是精神抖擞,打水、扫地、擦车,半点看不出疲累。

    更有菩萨心肠。能够以身入局,帮隔壁宽婶的饮子摊打开了销路。

    如此种种,江风都快细数不过来了。与她相较,更叫他自愧不如。

    此前他以为,只有沈少卿那样出身优渥,又才智过人的才能被称作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没想到真正该令他举目钦佩的人,就生活在他的咫尺之侧。

    而他呢,明知这些坊间杂事是他力所不能及,却像头倔驴似的咬死不松口。午后还因碍着面子不肯回学塾读书与二姐姐顶嘴。

    江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属不该。

    二姐姐说得没错,读书的确比在外讨生活容易多了。毕竟他所受的累,仅仅局限于秋社日的这一晚。二姐姐的辛苦,却发生在过去、将来,还有接下来的每一个风霜雨雪的夜晚。

    到这时,他才真的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江风放下手里的空碗,轻声道:“二姐姐,对不起。我不该小瞧了你的辛苦。”

    没想到他自我反省的这么快,江知味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该说对不起的是爹娘,不是我。咱先姑且不论不读书这事的好坏,你要是实在觉得不想读书了,那没事,咱们以后不去学塾也不考功名就是了。按你说的,当个木匠的确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撒谎这事不对,尤其是打着心疼的名义,对至亲之人撒谎,更是不该。你想想,爹在病前,可曾苛待了我们姐妹几个。娘呢,就算把自己的漂亮衣裳都当了,还是要留着你和暖姐儿、晓哥儿的一应所需。”

    江知味顿了顿:“若她知道,她这么辛辛苦苦操持家里,你却欺骗了她躲在木匠家里,不晓得会有多伤心。”

    江风低垂着头,没说话。

    江知味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风哥儿,你且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就去给爹娘磕个头,再好好道个歉,我想他们都会理解的。”

    许久之后,江风带着满脸水湿,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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