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才亮,江风一如往常,辞别了正在磨豆腐的凌花出了门。
难得江知味也起了个大早,却没有过问他的去向。只在江风一脚跨出院门,正巧回头的时候,在屋檐下朝他招了招手。
江风笑得眉眼弯弯,冲江知味点了两下头,只身没入了清晨的浓雾中。
雾里湿冷。待彻底瞧不见江风的背影后,江知味抱着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昨夜她收摊回来后,这天又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一早起来,只觉得这气温比昨日冷了十度不止。
江知味扭身进了屋,翻箱倒柜地挖出来一件长褙子套在身上,顿觉后背温暖极了。真舒坦呐,要是在这种湿漉漉的天里,能吃点热热辣辣的吃食,就更好了。
想到热辣,江知味突然有点馋后世的方便面了。
方便面这东西,说它特别好吃吧,也没有。一包吃不饱,两包腻到死,就是吃它过程中的常态。
但不妨碍它闻着特香。尤其是在出远门的动车上,那种浑身疲惫饥肠辘辘的时候,但凡有人在车厢里泡上一碗红烧牛肉面,保准香得人满嘴生津。
方便面此物,最大的魅力,就源自想吃却吃不着。偏偏江知味现今身在方便面还没问世的宋朝,这馋虫一旦勾出来了,那可真叫一个抓心挠肝。
她越想,越觉得浑身不得劲。干脆从屋檐下摘了个斗笠来往头上一扣,拎上菜篮子风风火火地往外头去了:“娘,我去集市上买菜,等我回来做朝食吃。”
“嗳好,你慢点儿啊,别跑摔着。”
江知味一溜烟就到了横桥子集市上。白日里,集市上的摊子已经换了一批。
江知味夜市里的摊位,现下被一个卖菜蔬的老妪占去了。宽婶的那个位置,则站着一个身着褐色开敞短衣的络腮胡大汉,正一下一下地在砧板上挥动菜刀,帮食客剁肉臊子。
这两位算是横桥子集市上的老人了。江知味几乎每回出来采买,都会到他俩的摊子前光顾一番。
一个叫郭阿婆,卖的菜蔬都是一水的饱满又新鲜,价钱也相当实惠。
江知味曾在她家花两文钱买过一棵大白菘。那日她口渴难耐,就地掰了一根白菘棒子在嘴里干嚼起来,又甜水头又足,顿时满心的烦渴便消解了。
还有她邻摊的钱屠。据说他家用的猪,都是每晚从南熏门赶进来的,连夜杀了早起来卖,因此总是格外新鲜。
江知味一心想做红烧牛肉面,逛了一大圈,没见卖牛肉的摊子,索性到了钱屠的摊子前。
那钱屠此时刚闲下手来,擦了把肚皮上的汗珠,见有客人来,连忙把那条用得破破烂烂的帕巾甩到了肩头,又搓了搓手:“小娘子买肉哩,今儿个想做啥?俺给你挑挑。”
江知味扫了案板上粉白相间的猪肉一眼,摇了摇头:“我想买牛肉。”
钱屠是个小眼睛。一听这话,双眼登时翻开了。不仅带出来两颗绿豆大的眼珠子,连双眼皮的褶子都挤出来了:“轻点儿,轻点儿。小娘子咋不知道哩?这集市上可没人敢明目张胆卖牛肉嘞。”
江知味不明所以。
“官家不让宰杀耕牛,牛肉价儿压得可低,还只让庄稼人卖病嘞老嘞牛。可咱这地儿就这么大,哪有恁些病牛死牛?自然没法在外头吆喝卖。小娘子你说,偏要买这牛肉弄啥?你要猪肉、羊肉、鸡肉,我这儿都有便宜门道。”
江知味还真不知道,在宋朝吃个牛肉有这么多讲究。明明她记得书里的梁山好汉动不动就旋一斤酒吃二斤牛肉,怎得到她这里就踩上法律的红线了。
她当即打消了买牛肉的念头。反正方便面里的牛肉粒小得不拿放大镜都看不到,放与不放实际没什么大差。
再说那油炸面饼她也复刻不出。得用筷子织面条定型,还得放油里炸,一顿折腾完,早到晌午了,还吃什么朝食呐。
所以她只打算还原一下汤料的味道,过过嘴瘾罢了。
“那就先来半斤猪肉吧。”江知味指了指案板上的猪前腿肉,“要这块,净瘦的。”
钱屠满脸堆笑,割了半斤肉递来:“还耍点啥?”
“猪下水可有?”
“有,当然有。”钱屠从桌案底下,拽出一个麻袋来,“猪下水可得劲儿难做,味儿大得很,大多人都不待见买。小娘子要是想要,这一兜都给你,给三十文就成。”
江知味接过麻袋,打开来果然呛鼻,赶紧掩面躲了开。不过这一麻袋的猪下水,拿在手里有五六斤重。三十文的价钱,和猪瘦肉的一斤八十文相比,基本等于白送了。
她果断添了三十文买下,又到隔壁郭阿婆那儿,另买了黄豆芽、胡萝卜、菠薐菜、芫荽、干香蕈、木耳、葱、姜,装得整个菜篮子都快溢出来了。
还去了趟南食店,费劲口舌总算问到了店里粉干的卖处,买了一麻袋南方的粉干背回了家。
自此,不仅今日家用的食材备齐了,今晚上新品的备货也齐全了。
江知味打算给自己做个红烧猪肉面,再给小摊上添两样新品。
一样是后世小学边上爆火的冷吃火鸡面。她按照宋人的取名特点想了个别名,叫火焰索饼,吃的就是那种如火灼一般的热辣过瘾。
另外一样,是她家乡夜市的特色小吃,名曰米线糊。可以选择加辣也可以不加,这样两头兼顾了吃辣党和不吃辣党。再和宽婶的饮子一结合,这咸甜永动机就成了。
昨日收摊回来前,宽婶特地跑来跟她说了。说是州桥和龙津桥那头也出现了卖铁板豆腐的摊子,担心她在铁板豆腐上用的“人无我有”的路子会不管用。
其实早前江知味就想到了。铁板豆腐的做法太简单了,她估摸着不久以后就会有模仿的摊子出现,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破解了她的食方。
所以她打算趁现在小食摊整体的热度还在,再一次推陈出新,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
到家时,凌花已经招呼着街坊邻里卖起豆腐了。
两小只刚睡醒,面上还带着草席压出来的褶,正蹲在屋檐下的台阶边上,举着刷牙子满脸皴皱地刷牙呢。
宋时已经有牙膏牙刷了。
牙刷和后世的瞧着大同小异,刷毛用的是马尾毛,塞到嘴里口感不佳,比较粗硬。而且容易脱落,一吐一嘴黑,时常需要更换。
牙膏则有膏状和粉状之分。江知味家里用的是牙粉,蘸了水以后塞到嘴里又苦又辣。不怪这俩孩子满脸痛苦面具,换作江知味刷牙,也是同样。
他们脚边,放着一大盆井水。
江暖漱完口后,捧了一手水小心地擦脸。那模样斯文极了,擦得睫毛和眉毛上都是细小的水珠,出水芙蓉似的又嫩又粉。
她弟弟江晓则不走寻常路,蹲在地上将半张脸埋进了水里。眼见水里咕嘟嘟冒起了泡,他猛地仰头,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试图甩干脸上的水。
结果睁眼的时候,还是被倒灌的井水糊了眼睛,急得连忙拿手去搓。又不小心把水搓进了鼻孔里,惹得他扇着鼻孔,阿秋阿秋地打了两个大喷嚏。
江晓被自个儿的喷嚏打懵了,呆鸡似的蹲着不动弹了。
还是江知味走上前将他肉肉的脸蛋戳了戳,才把他的魂从天外叫回来:“快擦了吧。今儿个天凉,可别着了风。”
江晓一声“二姐姐”还没喊出口,又被呛得打了两个喷嚏。眼瞅鼻涕要挂下来了,江暖一把上前,用帕巾堵住他的两个气孔:“晓哥儿羞羞,我们是大孩子,不能流鼻涕的。”
江知味被他俩逗得直笑,连身上背着的大袋小袋都忘了卸下来。这会子风一来,卷起了满身的猪下水味。
她自个儿都忍不了了:“不行,我得赶紧把这猪下水给拾掇了,这也太味儿了。”
等她一阵风似的进了灶房,江晓也擤完鼻涕,从帕巾后面仰起脸来了。他猛地一吸气,整张脸顿时皱得像小老头似的:“暖姐儿,二姐姐是背了屎回来吗?”
江暖亦是一脸难以置信,但还是第一时间捂住了江晓的嘴:“胡说,二姐姐哪里舍得喂我们吃屎。二姐姐对我们最好了。”
说完她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猪屎味,一脸复杂地望着灶房里头忙碌的身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灶房内,江知味把猪下水倒在陶盆里。
钱屠给的猪下水大部分是猪肥肠。若是在后世,江知味会以面粉、盐和醋对肥肠进行搓洗,以保证烹饪后的猪肠不那么原汁原味。
但如今,用面粉清洗无异于大大提高了米线糊的成本。而且太浪费了,这么些猪肠,得用去大约半斤面粉,都能做好多索饼了。
江知味深知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干不出这种铺张浪费的事,便将灶膛里的草木灰铲出来,厚厚地盖在了猪肥肠的上头。
草木灰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钾,溶于水后呈弱碱性,能分解大肠表面的油脂和黏液。还能发挥类似活性炭的作用,吸附猪肠散发出的腥臭味。
用这种农家古法洗出来的猪肠又白又亮,一点不比面粉洗出来的差。
江知味今日的第一要事是做红烧猪肉面,便先将陶盆搁在了屋外空旷处。又转头倒了些面粉在海碗中,加入盐和水之后,卖力地揉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