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准门路,交上茶供钱,不过一日,榷务司就给了消息。
林四进门时,卫枢着一身便衣,正在用午膳。
“殿下,待诏今日要去榷务司取引票,属下是否应该跟着?”
几次触到主子的逆鳞,林四终于学会一件事——有关待诏的事要多问几遍,终归是没错的。
迟迟未得到回答,林四禁不住微抬眼睫。
殿下目光微凝,似是若有所思。在林四看来 ,近来殿下的胃口一直不太好,尤其是今日,案上的三盘小菜几乎动也未动。
过了片刻,卫枢淡淡道:“去吧。”
林四领命。
卫枢放下竹筷,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从前日起,任知宜便没有与他一同用膳,而是终日与林四在外奔忙茶铺的事,每日非到夜里掌灯才回。
他经常在廊下等她,她每次见他,都会事无巨细地将这几日的进展悉数告知,看起来极为上心。
可是,每次他都听得心不在焉。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交谈只余公事。虽然他们之前聊的也大多是朝堂之事,却是不一样的感觉。这几日,知宜对他的态度变得越发恭谨疏离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夹了两口菜入口,顿觉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心口郁气难舒,索性掷了竹筷,不吃了。
— — — —
走出榷货司,午时刚过,阳光明媚,人流如织。
街边一个摊贩在捏泥人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手中的泥人儿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模样,捏得栩栩如生,笑眼眯眯,很是可爱。
任知宜看得出神,冷不防有人从身边疾奔而过,与她撞了一下。
她站稳身子,定睛一看。
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面黄肌瘦,衣服上尽是脏污。
“对不起,对不起。”少年垂着头,作揖赔礼。
任知宜应了句“无妨”,没有在意。
走出两条街,她才发现,刚到手的茶引票丢了。
“是刚才那个小少年。”
林四道:“我去抓他回来。”
没过多久,林四拎着那少年的衣领,带回他们租住的宅子。
“放开我!放开我!”小少年挣扎着喊道。
卫枢端坐椅上,“为什么要偷茶引?”
小少年梗着脖子,“偷就偷了,送官便是,还问什么?”
“多大了?”
小少年不说话。
任知宜道:“你年纪尚小,还有机会走正道。若有苦衷,你可以说出来。”
小少年冷笑,“不用你假好心。”
任知宜也学他哼了一声,“当贼当得这么理直气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兄长,不如直接送官吧,也让他见识见识官府的手段。”
小少年一怔,“官府能有什么手段?”
任知宜故意吓他,“钉椅啊,拶子啊,烙铁啊,皮鞭啊……百十种刑具,都不重样儿。”
小少年听得面色苍白,两行清泪倏地落了下来。
任知宜笑笑,“又没真得送你去官府,你哭什么啊?”
没想到,这几句话不但没起什么安慰作用,反而令小少年哭得愈加伤心,眼泪哗哗直落。
“好了,别哭了。”任知宜柔声笑道:“今次饶过你,不送你去官府就是了。”
小少年兀自垂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
卫枢凝视着他,“我猜测,你不是因为害怕而哭,究竟是因为什么?”
小少年擦干泪,望着卫枢的眼神带着三分希冀,“我若告诉你,你会帮我吗?”
卫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淡淡道:“我要听完你说的理由之后,才能作决定。”
小少年咬着唇,面上现出挣扎。
卫枢静静等着,也不催促。
过了半晌,小少年忍着泪,“我爹被关进府衙大牢,他在里面是不是每日都要受这些大刑?”
“你爹犯了何罪?”
小少年犹豫片刻,缓缓道:“我娘病了,病得很重,我爹为了凑钱抓药,就偷偷地卖了些茶,结果被官府给抓了。府衙说他没有茶引,属于贩卖私茶,所以我就躲在榷务司外面,想偷张茶引票,救我爹。”
“贩卖私茶?”
卫枢声音微凝,“卖了多少?”
小少年一怔,茫然道:“我也不太清楚,大,大概就是几袋散茶吧。”
卫枢蹙了蹙眉,“大胤刑律,贩卖私茶十斤以下者,处脊杖二十;十斤以上者,处脊杖一百,配役一年。”
小少年吓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求公子救命!我看您的样子必是富贵人家出身,若公子能救我爹一命,我愿卖身给公子,为奴为仆,终生侍候。”
卫枢轻轻摇头,“这是大胤刑律,你爹既犯律,便要受刑。”
小少年咬着下唇,怔怔地跪在原地,眼神从呆滞渐渐到绝望。
卫枢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你爹的事暂且一放,你别忘了你还有娘亲,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救你娘。”
卫枢又问,“你多大了?”
小少年茫然,下意识道:“十二岁。”
“十二岁。”卫枢喃喃自念,想起自己的十二岁,前半年还在云门镇与义父在一起过着平淡温馨的日子,后半年满镇被戮,飘零于世。
他轻拍小少年的肩膀,“无路可走时就看看脚下,路都要一步一步走,才能知道路通向何方。”
小少年似懂非懂。
卫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宝顺,曲宝顺。”
卫枢轻声道:“宝顺,我们先去药铺给你母亲抓药。”
— — — —
宝顺的家在山脚下。
说是家,不过是一间小草屋。
夯土壁,芦苇蓬,瓦罐嵌墙,窗户只有巴掌大小,屋子里黑团团的,连个像样的灶台都没有,只有一口锅架在三块石头上,地上到处是从泥土里钻出的跳蚤和虫子。
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宝顺的娘侧着躺在一张铺草的木板上,全身蜷缩着。
“娘,我买药回来了,你等我给你煎药。”
三人弓身进屋,震惊于眼前所见。
这几乎已经不能称作人住的屋子,甚至比不上牲畜之厩。
更重要的是,这屋子完全无法御寒,加上没有铺地,泥土里的潮气一直上返,整间屋子冷得有如冰窖。
宝顺娘已经蜷着昏睡过去,整个人冷得发颤,时时有细碎的呻吟从她口中逸出。
卫枢快步走过去,“这里太过湿冷,先带她去外面。”
接着,卫枢和林四合力,小心地架起这具虚弱的身体,将她扶到屋外有阳光照射的空地上。
任知宜解下毛氅,裹住她的身子。
卫枢抬眸望去,草屋的后面就是一片苍翠青山,峰峦叠嶂,山岚缭绕,清和空明。
最好的茶叶常长于险峰之上,越是峻峰陡峭,越能生出茶中上品。
只是谁能想到,就在这青山秀树的脚下,茶农却过着如狗彘一般的生活。
卫枢寒着脸,问宝顺,“你们家采茶,一年能卖多少银钱?”
宝顺一边生火煎药,一边道:“大约六七贯吧。因为有一年卖了八贯钱,我爹格外开心,不过买完米盐,交上税赋后,也剩不下什么。再后来我娘病了,家里就连米也买不起了。”
“为何这么少?”
“山场收一斤茶,只给八文钱,”宝顺觑了卫枢一眼,“其实,我去茶铺看过,同样的茶叶在茶铺能卖到百文不止。”
卫枢眸色阗黑,双唇绷成一道直线。
宝顺一直垂着头,“每日三更鼓响,我爹就要起床进山,有时候几日都不能回来,膝盖跪在泥地里,肿得像个萝卜。还有我爹的那双手,指甲已经全都脱掉了,指尖硬得像蛇鳞,即便如此还是要忍受一次一次被茶梗刺破,被汁液酸蚀的痛苦,我常常听到我爹夜里呻吟,疼得都将指头咬出血来。”
说着说着,宝顺又落下泪来。
“我没哭。”他固执地别过脸去,“公子你说哭泣没用,我觉得公子说得对。我刚才落泪,是被草药熏到眼睛了。”
卫枢浑身冰凉。
他常以为自己知民生多艰,却未料到也不过是一叶障目。
百姓真正的苦,又怎么会是他能想象得到的?这里还是关州府,江南第三大州府,那么其他地方的百姓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说什么政通人和,百姓安宁?
我卫氏一族,怎么还有脸继续坐在皇宫里,笑看江山?
卫枢声音压抑而低沉,“是我自以为是,对不住。”
“和公子有什么关系!公子是好人。”宝顺红着眼眶,咬牙道:“我只是不甘心,为什么别人卖私茶,就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爹只是卖了一点自己辛苦采来的茶,换点药钱,就要搭上性命?”
“谁?”
卫枢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目色凛冽,“你说的人是谁?”
宝顺面上现出懊悔,后悔自己多嘴。
他犹豫良久方道:“公子,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你对我家有恩,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任知宜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兴许这件事能救你爹一命。”
宝顺闻言,不再犹豫。
“有一次,我跟着爹去山场卖茶,迷了路。我亲眼瞧见有人从山场运出了二十辆茶车。那些人偷偷摸摸地将茶叶装在双层木箱中,运了出去。可是第二日,山场与往常一样安静,监官丝毫没提这件事。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爹,他就赶紧捂住我的嘴,嘱咐我不要说出来,也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卫枢与任知宜相视一眼。
若宝顺说得是真的,那么江南道茶税的关键就在于——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