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怀

    月升西空,山脚下的村落里闪着三两点稀疏的灯火。

    离开宝顺家,卫枢站在山坳上,枯立良久。

    这一带的百姓都如宝顺家一般,以采茶为生,住在冬不避寒,夏不避暑的草庐里,十指麟麟,腰偻如弓,直至贫病交迫,死在家中。

    最后,一卷草席,归于茶山深处。

    人间苦楚,莫过于此。

    “知宜,大胤的繁华之下是一片疮痍,是我卫氏愧对天下。”

    他的声音沉郁顿挫,语带怆然。

    “……”

    任知宜凝视着他的侧脸,心弦微动。

    卫枢刚才亲口答应宝顺,会尽力护他父亲周全。

    即使可能会违背大胤刑律,他也不愿漠视百姓之苦,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温良持正,心怀天下的储君。

    想起去年初见,她以书画作贿礼,想要结交“权贵”,却被他直接扔进大狱。

    彼时,他对她多有鄙夷,说“大胤吏治不清,就是因为有她这种人”,后来她主动投名,他亦不理会。

    她还记得,为了向太子证明,不惜私造玉韘,差点死在林四的剑下。

    直至查到她父亲为官清廉,粮仓被盗的案子确有蹊跷之后,他的态度才和缓少许;再到后来,他们一同破案,一起踏过朝堂波云诡谲,渐渐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

    从直面贪官之蠹的冷酷,到窥见百姓之苦的自责,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变的人,其实是她。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在躲避他。不愿意与他说话,不愿意和他共膳,甚至听到他的声音,她都会觉得烦躁。

    自从成为东宫幕僚之后,太子对她一直信重有加,数次救她性命,为她下厨做食,陪她弈棋,对她不可谓不好,甚至,称得上是恩深义重。

    可是,情之一字,谁先动心谁就是输家。

    幼时读话本时,她也曾笑人愚钝,总爱执着一个“求而不得”,却未料到自己亦是此中人。

    太子做错了什么?

    他唯一的“错”,不过就是对她只有君臣之义,没有男女之情罢了。

    是她错解其意,自作多情。

    她也忘记了……当初她答应太子做东宫幕僚,是因为感佩他初心难得,希望大胤海清河晏,四海清平,并不是因为心悦于他。

    想到这里,她突然释怀了。

    太子作为主上无可指摘,她没有信错人,如此足矣。

    世间情义万千,她又何必非要强求不属于她的感情呢?又或者,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对她有情,前路不同,也终究会走到分道扬镳的那一步。

    山海广袤,地远天阔,何苦自困其中?

    还有三个月,便是她与太子约定的一年之期。

    她当时答应太子,做东宫幕僚一年,太子也曾说过,“幕僚一事,孤自然不会勉强。”

    这最后三个月,她希望尽己所能,助太子得偿所愿,算是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也算成全了二人的“君臣之义”。

    — —  — —

    通过陈大官人作保,任知宜拿到茶会的请帖。

    与林四一起回来,已是暮时。

    甫一进门,远远望见卫枢站于檐下。

    任知宜近前见礼,“殿下。”

    卫枢轻声道:“茶会那日,孤与你同去,既然做了兄长,总不能白白担个兄长的名声吧。”

    任知宜笑了笑。

    此时日落西山,云霞飘动,将天际染出一片淡淡的绯色。

    自从昨日想通之后,她的心境疏阔许多,在面对卫枢时,也能坦然从容。

    “殿下身份特殊,茶会之上榷务司关州司使和关州刺史都会到场,臣也是担心人多眼杂,怕有人会认出殿下。”

    卫枢道:“孤一向少见外臣,他们二人又一直在江南道任职,应该无碍。孤答应宝顺,会尽力想办法周全他爹,少不得要与关州刺史见一面。”

    “这任刺史叫尚鸣,是咸宁一年的进士,在柳德给臣的官员名单当中,并无此人姓名,倒是榷务司关州司使李度,确实是柳州郑家一手扶持上来的人。殿下,此人不得不防。”

    卫枢道:“关州分司下辖十五家山场,宝顺所说的私茶,究竟是山场监守自盗,还是榷务司官商勾结,一切尚未可知,我们需要有切实的证据。”

    “臣明白。”

    说完公事,任知宜欲转身回房,却听后面一声轻咳。

    “你们已在外面用过膳?”

    任知宜下意识道:“是啊。”

    卫枢眸色一暗,轻轻抿唇,“那就早些回房歇息吧。”

    任知宜朝屋内望去,案桌上摆了一整桌菜,分毫未动。

    她心下歉然,忙道:“晚食伤身,殿下千金贵体,日后还是不要等我们一起用膳了。”

    闻言,卫枢眉头蹙了一下,手指轻蜷,心头之言在舌尖翻滚了几息,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知宜,你是不是在躲着孤?”

    任知宜怔在原地。

    卫枢心中百折千转,声音却愈加温和,“孤曾经说过,你是孤最信任的人,孤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令你我之间生出芥蒂。如果有,孤会将它解决掉。”

    温柔缱绻,徐徐相图。

    那一双清眸之中,带着几分执着,似乎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

    任知宜蹙眉。

    要说什么?

    说她一心驱逐郓国,护灵州一方平安?还是说她曾经心悦于他?

    前者不能说,后者亦不能说。

    卫枢心怀天下,他看重的是整个大胤的安定,而不是灵州小小一隅。这是她与他想法的不同,无分对错,只关乎各自重视的是什么。

    她不能说,因为她不敢赌。

    以卫枢的才智,若他知晓她将来的计划,他会在第一时间折断她的羽翼,留她一命,困于东宫。

    至于曾经心悦他的事,则是没必要说。

    她心中既已放下,何必说出来徒增二人的尴尬?

    任知宜眨了眨眼睛,笑得轻快,“殿下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

    卫枢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眼神中窥破一二。

    任知宜坦然一笑,“既然殿下说我一直躲着您,总要举出些实证吧。”

    “用膳。”卫枢缓缓道。

    任知宜杏眸微睁,似是有几分无语,“这几日,陈大官人介绍一些茶商与我相见,还有茶铺开张,我们需要采购茶叶,请短工,桩桩件件都要操持。”

    这话一出,听起来就像是卫枢在无理取闹。

    任知宜笑笑,“往后,我与林四哥尽量早些回来,若不回来,也会派人提前通知殿下,这样可好?”

    卫枢抬眸看她,指尖轻轻摩挲着,眸色时明时暗。

    “知宜,你以为孤会分辨不出有意和无心的差别?”

    清淡的声音缓缓逸出,她浑身一僵,被迫迎视他的眼睛。

    双眸若静水流深,威压深重。

    她心头一凛,“臣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卫枢摇摇头,“孤不是在质问你的忠心,孤是在问你,为何与孤日渐疏离?”

    任知宜垂下眼睫,声音略带微哑,“是林四哥觉得臣对殿下平日里失于恭敬,臣想了想,觉得林四哥说得有道理。”

    这句话似真似假。

    林四从未说过这句话,不过平日里说话偶尔会流露出这层意思。

    真正的理由无法说出口,只能以此搪塞过去。她笃定卫枢不会去找林四求证,因为一句随时可能被戳破的谎言,恰恰最像是真话。

    卫枢轻声问道:“在你心中,卫枢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舍掉储君的自称,他将自己摆在与任知宜同等的位置上。

    他问的是,她对卫枢这个人的看法,而并非对太子的看法,以知宜的聪慧,应当明白他的意思。

    卫枢双手缓缓握紧,背到身后,指尖微微颤动。

    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生出些许期待。

    “殿下为人清正,心系社稷,运筹帷幄,当得上龙章凤姿,玉秀天华。”

    卫枢眉间微紧,这并不是他想听的话。

    “若撇掉身份呢?”

    任知宜失笑,“臣以为,一个人的相貌、身份、地位、才智和性情,皆是他本人的一部分,如何割舍?”

    夜色渐浓,天空中现出一弯清淡的钩月。

    清辉落于沉静的双眸中,现出泠泠之光。

    卫枢轻声道:“相貌可能毁损,地位可能更替。知宜,不要避重就轻,你清楚我想问的是什么。”

    她当然清楚。

    古人云,“以国士待之,必以国士报之。”

    她之前并未察觉,卫枢才是最能洞察人心的主上,他不以金钱和地位御下,而是施以信任和情义,令人困缚其中。

    任知宜长长地舒了口浊气,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若有朝一日,殿下不再是殿下,只是普通人,殿下清正的秉性不会变,算无遗策的才智不会变,更重要的是,曾经与我一同越过朝堂诡谲,出生入死的经历不会变。

    在知宜心中,殿下是除了我父亲、母亲之外,知宜心中最为看重之人。”

    卫枢望着她的眼睛。

    双眸坦然,闪动着微光,宛若清泉照明月,赤诚而纯粹。

    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话。

    卫枢的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笑意轻淡,却光华流曳。

    “你也是孤最为看重之人。”

    任知宜亦心下一松,莞尔笑笑,太子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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