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 礼物

    前世,承佑三十一年上元节。

    殷迟对着空白的灯笼发呆。手中的笔头已经干透,他还没想好要在灯笼上写什么。

    向天上的亲人传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所作所为固然有错,归根到底却是为了他。至于母亲和其他家人则完全无辜,纯粹是被他连累。他有何颜面给他们传话?道歉吗?道歉有什么用?!如果磕头道歉能让死人复活,他早就磕得头破血流!

    许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什么愿望,或者,还有什么资格提愿望。单是活着,已是受人恩惠。就连自由,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即便他离开公主府,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罢了。这世上唯一还记得他是谁、敢承认他是谁的,只有她。

    痛苦和烦恼,真的可以带走吗?她说她试过。什么时候试过?应当是元后薨逝以后。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啊,比他现在小了整整十岁。那时候会有人像这样开导她、安慰她吗?

    这些年来,她也过得很辛苦吧。

    殷迟重新蘸了墨水,强压着颤抖的手腕,开始往灯笼上写字。

    「长乐常乐,诸愿皆成」

    这灯笼是她送的,用来祝福她,很公平。他殷迟不是厚颜无耻无度索求之人,既然已经欠她无数恩情,那么就要在力所能及之处开始偿还。至少,不能再白白亏欠下去。

    殷迟的视线随着孔明灯飘飘摇摇升上夜空,渐渐化作一点火光,消融在漫天繁星之间,觉得心头的重压果然有那么一点点松动。

    接下来,是给她的回礼。

    他已经想好了。既然是回礼,就不能再用公主府的东西,必须是他自己的。属于他的东西已然不多,能当作礼物拿出手的更是寥寥。

    殷迟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玉佩,在院中寻了一块石头,果断砸下去。

    *

    杨怡一整个月都忙得不可开交。自去年秋冬,刘丞相这棵大树被她连根拔起,朝中许多机要职位都空了出来。新年伊始,正式安排新官上任的最佳时机。杨怡背后的护国公府和冯皇后背后的宁国公府,在朝上针锋相对、争抢空缺,都快打起来了。

    虽然杨怡不能在前朝公开露面,所有奏折公函都以杨盛的名义发布,但只要长了脑子的人都心知肚明:尚不满九岁的二皇子能懂多少?还不是全凭他那心机深沉、手腕铁硬、我行我素、二十岁还不招驸马的女魔头长姐?

    一日,杨怡深夜回到府中,听到唐九汇报:无名小院的尹公子求借一名首饰匠人和全套工具,理由是要亲手给公主制作回礼。

    杨怡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有意思,他这是想开了?比她预计的要快啊。

    “准了。找个会写字的聋哑匠人给他。另外告诉他,本宫最近忙的很,顾不上去看他,让他不着急慢慢做。手艺太丑的话,可入不了本宫的眼。”

    *

    殷迟拿着锤子,一下一下地敲着金锁,直到上面精美的花纹变成杂乱的锤纹,精巧的结构变成一团无规则的形状,再变成一张薄薄的金饼。

    接下来,他拿起玉佩碎片,比照着画好的形状仔细打磨,直到每一块都跟图纸上的分毫不差。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在玉片上凿出用于固定的孔洞和开槽。

    处理好玉片之后,他把金饼剪成小条,再拉成线,在玉片连接处细细包裹、塑形、镶嵌,直到所有玉片被金丝缠绕连接成一个环形。

    最后,殷迟拿起细刻刀,开始雕刻金子表面。太复杂的他不会,只能刻最简单的云纹。

    公主府送来的首饰匠人,殷迟只用了一天。请匠人检查过他的图纸表示可行,并演示过各道工序如何操作以后,剩下的事情全都由他自己来。因为公主要求过,他必须亲手制作。

    在一锤、一凿、一刀、一磨之间,殷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情绪,忘记了自己,眼中只剩下这个玉环,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它做好,再圆一些,再美一些,再亮一些。

    *

    杨怡再次踏足无名小院已是仲春二月。她记得殷迟的生辰就在这个月,但不记得是哪一天。不要紧,她仍然带上生辰礼物,春风满面地来到小院。

    院中的杏花和玉兰已经盛放,一树洁白,一树艳粉,交相辉映。旁边的桃树也已吐出蓓蕾,似乎只待下一阵春风吹来,便会绽满枝头。

    殷迟站在杏树下等待,天青色衣衫的肩头落满了白色花瓣。他看到杨怡进来,动身上前迎接,花瓣簌簌落下。

    “臣恭迎殿下归来。”他双手奉上一个小木匣,“这是臣的上元节回礼。材料简陋,做工粗糙,望殿下勿怪。”

    杨怡笑弯了眼睛:“我听说了,从头到尾都是阿迟亲手做的,心意无价。”

    她打开木匣,喜出望外。可惜殷迟低着头,错过了她的眼神被点亮的瞬间,只听到她微微吸气的声音。

    杨怡拿起玉环对着阳光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对殷迟说:“荀子有言:聘人以珪,问士以壁,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阿迟既然送我玉环,我就当作和好之意,可否?”

    “殿下于臣,恩深似海,臣亦非忘恩负义之辈。此身但凭殿下差遣。”

    “……那你抬起头,看着我。”

    殷迟顺从听命。杨怡看见他的眼睛如冰川在阳光下反着光,平静,清冷,沉寂。

    好在之前的恶毒怨恨已无踪影,不知是真的烟消云散,还是藏得更深。

    杨怡轻轻叹息,示意唐九把殷迟的生辰礼物呈上来。

    “阿迟,我知道你的生辰在二月,但那天我可能没有空。今天就提前祝你生辰喜乐。”

    “多谢殿下。臣的生辰正是今日。”

    “真的?”杨怡挑眉,将信将疑。

    “生辰本身不过是个普通的日子,因有人庆祝才显得特别。殿下是这世上唯一为臣准备生辰礼的人了。殿下记得是哪天,就是哪天。”

    杨怡听得有点心酸。她抬手抚去殷迟肩头最后一片花瓣,温柔地说:“阿迟,我说过,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家人,此非虚言。你告诉我真正的生辰日子,明年我一定记得。”

    “……二月初三。”

    “啊,已经过了啊……抱歉,没能及时陪你过生辰。”

    “殿下不必道歉。殿下永远不需要向臣道歉。”

    “那你原谅我了?”杨怡轻笑,“过去所有的事情,都原谅我了?”

    “殿下未曾亏待过臣,谈何原谅?”

    “没有吗?我用柳依依的身份骗了你。”

    “被骗的是殷迟。现在臣是尹驰。”

    杨怡沉默半晌,终于轻声问道:“那,殷迟呢?殷迟可以原谅我吗?”

    殷迟也沉默了一阵,而后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回答:“殿下,殷迟已经死了。殿下手中的玉环,金和玉都来自于殷迟的遗物。但制造它的人是尹驰,送出它的人也是尹驰。”

    “这么说,殷迟到死都不肯原谅我,是吗?”

    “不是的。殷迟到死,都不知道柳依依是假的。他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担心柳依依得知他的死讯后会很难过……”

    杨怡眼中噙着泪光,倔强地望着殷迟,声线颤抖着说:“她不会难过,因为她知道难过是最无用的东西!她会想尽办法、拼尽全力去救他!而且她做到了!”

    殷迟回望着她,眼中古井无波:“是,她很强大,只要想做,都能做到。但是殷迟,他太弱了,他没能撑下来。”

    杨怡低下头,任由泪水打湿手中的玉环。她一边用手指轻轻擦拭,一边幽幽地说:“其实你不愿做回殷迟也没关系。殷迟的‘殷’,对我来说不重要。我要的是阿迟,陪我喝茶下棋登山游湖的阿迟。你,可以继续做阿迟吗?”

    “臣方才说了,但凭殿下差遣。”

    杨怡眼中的泪水止住了,却流向心间。

    我的阿迟,不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

    春光无限好,却总是太短暂。转眼之间,无名小院的桃梨杏花都谢了,只有角落的一株石榴开得红火。

    殷迟坐在小院的树荫下打磨着手中的玉簪。自从他做了那个玉环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又连续做了许多首饰配饰,男女款式都有。男款他自己留着,女款自然是送给了杨怡。

    每次收到礼物后,杨怡总会夸上几句,再给他更多的金玉宝石作为回礼,仿佛是鼓励他继续做下去。

    殷迟自嘲地想:这样也不错。万一哪天公主生厌,把他赶出去,他还多了一项谋生的手艺。

    一次闲聊中,殷迟半开玩笑地说出这个想法,不料杨怡的脸色竟然变了:“你想离开?”

    “臣是去是留,当然全由殿下定夺。”

    杨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波澜。然后她从美人塌上站起来,依次在每棵树前驻足观赏。殷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阿迟,你可知道,为什么这院子里只有开花的树,却不种开花的草?”

    “臣不知。臣猜,大概是因为树木开花之后还会结果。殿下志存高远,自然想要花果双收。”

    “你猜对了一半,”杨怡抚摸着树干,仰头看着上方茂密的枝叶,“但我也没那么唯利是图,还不至于为了等秋天的果子就只守着几棵树过春天。

    “不瞒你说,这府上的其他院子里,皆有各色花草,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那些花草,有父皇赏的,有别人送的,有府里园丁采购的,也有我在别处看上移栽过来的。若有哪几株开得特别好,也可能被我挖出来送人。

    “但是这个院子,于我而言有特别之处。原来它叫颐和院,是我最喜欢的休憩之地。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亲自挑选布置的。

    “树与草不同,一旦扎根,就再难拔起。所以我会觉得,它们都属于我,仅属于我,不会主动离开,也不会被人偷走。无论我何时回来,它们都在,且会比上次见时更加繁盛。所以,每当我来到这里,都觉得很安心,很开心。”

    殷迟站在树荫下,斑驳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面部半阴半阳,神情难辨。

    “阿迟,住这院子的仅你一人,然而居于前院的幕僚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若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可以安排。但是,在我手下为臣,能者上,无能者下,你也不例外。我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清楚。”

    杨怡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殷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殿下,臣已经想清楚了。臣愿意留下。”殷迟艰涩地吞咽一口,“然而,臣非草木,不能光靠阳光雨露而活。每日无所事事,也会闲极无聊。”

    “那你想怎样?”

    殷迟的目光落在院子中央、曝晒在阳光下的木人桩上。

    “臣可否向殿下讨一个武教头?至少教臣如何正确击打木人桩而不伤了自己……”

    杨怡歪头,乐了:“这好办,还是让李连胜来吧,就是他把你从牢里带过来的。反正他已经看过你的脸,不需要再添一个知道你来历的人。”

新书推荐: 野草生长 给新皇当狗腿后他决定断袖(双重生) 近日点 穿成恶毒女配后,我搞起了吃播 Tangle 重生之有幸遇见你 涅槃重生:冷艳学霸她心慌躲狼狗 她在烈阳之下 死对头禁止贴贴 怪物全是恋爱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