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荣司岐到底想要什么呢?
其实陈励也没想明白。
他对他的抗拒只是一种人在预知到危险靠近时下意识的本能。
路城没有人不知道荣氏,荣司岐单单这一个姓氏就足以让他在这座城市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无需负担,没有约束。
可偏偏,荣司岐又不像谭飞他们那样,仗着权势,玩物丧志。
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冷静克制,为人谦和又有分寸。
唯独那个雨夜,陈励看到了他隐匿在夜色里的虚伪和偏执。
“陈励。”荣司岐坐下,指尖有节奏地敲击两下桌面,然后抬头看着他说:“我建议你不要拒绝我的邀请。”
陈励扯了个冷笑,下巴不自觉又扬高了些说:“那我也正式通知下荣总,老子不干了。”
“好。”荣司岐应得很直接,“不过我觉得,你还会再来找我的。”
面色平静,言语和煦。
但陈励知道,这是他的警告和威胁。
“是吗?”陈励说。
“要不要再跟我赌一把。”
荣司岐脸上的微笑总是那么的标准又令人讨厌。
最后,陈励还是没忍住问:“为什么是我?”
对啊,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陈励不止一次想过。
上赶着想要巴结荣氏的人,路城多的是。
荣司岐想找什么样的人帮他做什么事都可以,但他偏偏,就是盯上了个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的陈励。
他能帮到他什么呢?
他又有什么事是非要他来做不可的呢?
陈励想着这些,眼神逐渐起了阴雾,又一次紧紧皱起眉头。
“想知道答案吗?”荣司岐笑着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说,“等你回来找我那天,我就告诉你。”
疯子。
陈励最后敛起眼眶冷冷看他一眼,然后用力关门离开。
“啥情况啊,励哥。”
小五从陈励进去开始就一直在楼梯口等着,这会儿见他一脸阴沉大步流星地出来,不用多想,一看就是聊崩了。
“励哥,诶,你别急着走呢,啥意思啊,不是刚升职吗?"
“辞了。”
“啥?”
小五愣了下,等到再反应过来时,陈励已经彻底从会所离开了。
片刻犹豫和停留都没有。
果然还是那个陈励啊。
小五盯着空荡荡的门口笑了下,心想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啊。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张铭知道他辞了会所的兼职后直接从破沙发上跳下来。
陈励靠门口背对他们望着外面艳阳高照的一片蓝天说:“不知道。”
路城夏季多雨,这样晴朗的天气很少见。
陈励抬头看久了,阳光晒的人也跟着有些恍惚。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无论是荣司岐还是沈冬青的出现,都打乱了他原本的生活节奏。
这是十几年里,他第一次感觉到某种失控感。
就像是一粒种子,开始时你知道它很小很微不足道;但同时你也知道,未来某一天,它也有可能会长成参天大树,势不可挡。
这种感觉,很矛盾,不好受。
"不知道也没事。”张铭走上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说,“兼职不干了,咱还有主业呢,咱哥仨一起努力把修车铺做大做强,争取明年就开分店,后年开分分店,大后年咱就直接上市,全国连锁。”
陈励笑了下,扭头往车间看着说:“你先学会怎么给自行车上锁吧。”
“诶……这就是你不对了啊。”张铭拍拍他说,“哥们儿早学会了,就等着得你陈老板一声令下,咱们随时开新业务呢。”
“不信你问小路。”张铭喊小路,“是不是?”
小路还是那样腼腆笑着点头说:“是。”
“小路你以后少跟他玩儿。”
陈励难得一次能让张铭的手在他肩上搭这么久才给他拿开,边往里走边轻笑着说:“他脑子不正常。”
“好。”
小路依旧乖乖笑着,一点没因张铭瞥过来的眼神而收敛。
下午谭飞要来拿车,陈励找了工具又把上次小路上手主修的车子检查了遍。
等到彻底忙完他才终于觉得早上莫名积压在心里的一团阴云,渐渐散开了。
“行啊你陈励。”
一辆蓝色跑车直直开进院里,谭飞一手抓整着头发,满身流气从车上下来,直冲冲朝着陈励走去。
陈励没动,只冷静又不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怎么着?哥几个来了也不说句话。”
谭飞逼近了,紧紧盯着陈励的眼睛,近到恨不得凑到他脸上说:“巴结上荣司岐这么个人物就变哑巴啦,怎么巴结的,用嘴啊。”
污言秽语。
“我操你大爷谭飞!”张铭先忍不住了站陈励旁边指着他说:“嘴巴放干净点啊。”
“跟谁在这指指点点呢。”
“就你,怎么了,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弄死你!”
“张铭。”陈励低声呵止,“你先带小路去外面。”
“励哥……”小路跟张铭一起犹豫不肯离开。
陈励说:“没事。”
张铭这才肯拉着小路离开,顺便再一次警告谭飞说:“敢动手,我弄死你。”
谭飞是带着邪气来的。
陈励看着两人出去,然后侧身从车窗拔了钥匙扔给谭飞说:“车子你开走,维修费一千。”
谭飞攥着钥匙一阵冷笑。
“陈励,我真他妈搞不明白,荣司岐看上你什么了。”
是吧。
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陈励往车上一靠,嘴角懒洋洋一笑:“你去问他。”
“艹。”
要不是眼前停的是自己车子,谭飞真想直接抬腿狠狠踹上两脚。
“老子磨了那么久才约到荣司岐出来那么一回。”谭飞说着又忍不住恨得咬牙,“结果好处全给你捞走了,他妈的人现在连我电话都不接!”
辛苦半天,最后却是给别人铺了路做了嫁衣。
谭飞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憋屈。
“我没欠你的。”
虽然谭飞没明说,但陈励大概已经猜到他听说皇冠会所的事情了。
“皇冠的工作我已经辞了。”陈励说,“你要是不甘心荣司岐不理你,自己找他去,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辞了?”
“嗯。”
谭飞一脸不可思议,陈励眼眸微微一动,懒得再跟他多解释一句。
“老子费劲心思都巴结不上,你就这么辞了?”
“不然你现在就去应聘?”
那也得应聘得上啊。
谭飞听说了荣司岐买下皇冠而且点名要陈励做经理的事情之后,本来气势汹汹想来找他出一口气,顺便威胁利诱他以后能在荣司岐身边趁机帮自己一把。
现在计划全部落空了。
既然陈励已经离开了皇冠,那他也没什么折腾的必要了。的
最后,谭飞只能带着一帮人愤愤离开。
汽车尾声,轰鸣刺耳。
三个人沉默着并排站门口望着院子里渐渐落下的浮尘。
然后又过了很久,张铭才第一个开口,声音是和之前一贯不同的沉稳。
张铭问陈励:“谭飞说的荣司岐,到底是谁啊。”
云层略过,阳光突然变得暴烈刺眼。
晒得人烦躁郁闷。
陈励紧紧皱着眉,想了下说:“再等等吧,都会知道的。”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告诉陈励:
他跟荣司岐的事,还没完。
*
晚上回家,沈冬青没有赶来给他开门。
虽然自己手里有钥匙,但不知为何,陈励推开门那刻,手上还是不自觉别扭了下。
家里没开灯,院子昏暗,静悄悄的。
“沈冬青?”
无人回应。
陈励开了院灯往屋里走,客厅也没人,学习桌上摊开的是沈冬青写到一半停下的试卷。
出门了吗?
陈励觉得奇怪。
但转念一想,她好像也没有跟自己报备行程的必要。
房东跟房客,租赁买卖关系儿而已。
这么想着,陈励又懒得管了,直接一头倒在沙发上,重重一声闷响。
天花板开始渐渐糊成一团。
陈励累了,现在的他只想闷头睡上一个整觉。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想。
那些所谓的狗屁以后和未来,都等他睡醒之后再说吧。
时钟转动,声声轻响。
夜幕完全降临,雨花巷里不知道谁家又开始了吵吵闹闹。
陈励双手压在身前,躺得笔直。
从小他就这样,因为不知道陈永福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个瞬间气不顺了抓起他踹上两脚,所以哪怕是在家里睡觉,陈励都会紧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松。
陈励也没做过梦,或许是从没睡过一场真正的安稳觉,又或许是他所经历着的现实,让人除了想要努力生存下去以外,也没什么好幻想的。
时间就这样安安静静过去。
夜里十点,沈冬青是被身上一阵发热疼醒的。
沈冬青痛经,每次疼起来都是疼到直不起腰的那种。
以前沈兰都是喊她喝热水,说女人都这样,喝完热水躺床上睡一觉就好了。
这次也是,傍晚沈冬青来了月经后疼得几乎爬一样上楼想着睡着就好了,结果不仅痛经没好,好像还发烧了。
醒来时家里一片寂静,客厅亮着灯。
沈冬青有一瞬恍惚,但她真的已经疼到不记得自己上楼时有没有关灯了。
等人扶着栏杆下到一半时,她这才低头看到沙发上躺着的陈励。
沈冬青还没开口,陈励先醒了。
四目对视,彼此都被吓了一跳。
“你在家?”
“对不起,我睡着了。”
……
陈励有起床气,沈冬青一直记得。
所以在他继续发火前,沈冬青先一步道了歉。
陈励叉腰仰头,一脸无语,最后也只能瘪瘪嘴,把被人惊醒后的火气,以及对她开口就跟人道歉的毛病的嫌弃咽了下去。
“下不为例。”陈励立规矩。
沈冬青配合说:“好。”
等她终于慢吞吞从楼上下来,陈励这才看出她的不对劲。
额头挂着虚汗,本来就血色不多的脸蛋看起来也是苍白一片。
“什么情况?”陈励没忍住问。
沈冬青说:“我不太舒服。”
明明已经难受到走路都费劲了,结果眼神里还在强撑着微笑。
陈励突然更生气了。
什么讨好型人格。
陈励看着憋屈,直接拉她到沙发上坐下了问:“哪里不舒服?”
沈冬青咬了下嘴巴,不好意思说。
陈励垂眸,想了下说:“来那个了?”
“嗯。”沈冬青点头。
“吃药了吗?”
“没关系,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沈冬青。”陈励都要被她气笑了,长吐一口气说:“你是不是脑子也跟着疼傻了。”
“不舒服就要吃药,喝水不等于喝药,懂吗?”
陈励说着突然开始朝她走近,沈冬青下意识往后一躲,点头说:“知道。”
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陈励冷着脸,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冬青摇头。
陈励不管她,直接把手按她额头上,掌心烫得像个火炉。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
沈冬青抿紧嘴巴,瞪圆了眼睛。
她还沉浸在刚才陈励突然靠近的惊慌里,以及,男生宽大又带着粗粝的手心触碰自己时带来一丝冰凉。
屋外突然一声雷鸣划破黑夜。
要下雨了。
路城的雨,总是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沈冬青想,就像陈励的突然靠近一样。
大雨彻底落下的时候,陈励披上雨衣出门了。
“陈励,我真的没关系。”沈冬青虚着脚步追上去扯住他衣角说,“下雨了。”
“下雨了就进去好好躺着,等我回来。”陈励说,“自己都是个病号,少操点心。”
摩托声很快消失在雨花巷的夜里。
陈励车子开得很快,雨水直直砸在护目镜上,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眼前的视线。
城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不多,陈励要一直往城中心开去。
如果不是沈冬青这次突然生病,陈励也不会往家里买药。
说来好笑,刚才自己讲沈冬青的时候讲得理直气壮,但其实这些年,陈励生病难受都是一个人硬扛过来的。
小病不用管,大病管不了。
以前陈永福总是这样跟他说。
好在陈励体格好,从小也没生过什么大病,扛着扛着也就稀里糊涂长大了。
药店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年女人在值班。
陈励带着一身水汽进来,惊醒了她即将入睡的梦。
“要什么?”
“痛经。”
陈励说得大大方方,女人愣了下。
“痛经。”陈励重复完又补充说,“还有发烧的症状。”
“体温多少?”
“没来得及量。”
女人转身走向身后一排药架上取了几盒药。
布洛芬。
红糖姜块。
“回去把这个吃了,这几天别受凉,尽量少碰冷水。”
陈励点头,然后又要了些感冒、肠胃不适的备用药一起结了带走。
回去的时候,雨还在不停下。
沈冬青一直在等陈励回来。听到巷子隐隐传来摩托声,她便迫不及待起身撑伞去给他开门了。
“不是让你在屋里等着吗?”
“已经没事了。”
陈励停好车,摘下头盔看到沈冬青一双笑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
雨水随风吹到伞下,沈冬青把伞举高了往前递了递,刚好遮住陈励。
两个人的头发都沾了雨水。
陈励接过伞,然后想也没想便伸手把她一把揽住搂紧了一起往阳台快步走去。
院子里的积水在缓缓往外流动。
雨伞上的水滴连成线,随着两人的脚步,落在地上,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