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鸣毓点了点头,望向乔淞月:“夫人,令弟现置身于安全之处。药师先生白童依乃当世杏林圣手,有他在,可暂保性命无虞。” 他说话的语气相当平静,不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带着一种神奇的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安稳力量。
听完他的话,乔淞月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放松了一些。
她从口中叹出一缕湿冷的雾气,压下喉间的腥甜和颈间的灼痛,望着戚鸣毓,眼神坚定道:“我要上去。如青的状况,我必须亲眼看着才算安心。” 她扭头,锐利地望向浮欢堂中厅的大门,“还有解药,周之焕身上一定有静夜思的解药,我要亲手拿到。”
她的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不是请求,是宣告。
弟弟的命,她必须攥在自己手里。
戚鸣毓偏过头,静静凝视着她。
乔淞月脸颊上仍旧沾着血迹,发丝飘零,小巧的身体裹在他宽大的外衣里,显得异常单薄柔弱。但她眼神里的执拗,却比这西峡渡的浓雾还要深沉厚重,比断肠江的波涛更汹涌壮烈。
他沉默片刻,然后“嗯”了一声,“可以。” 他转身,率先走向中厅那扇散发着陈旧药香的木门。“还等什么,跟上。”不言说,他懂她骨子里的这份倔强。
乔淞月立刻紧紧跟在他身后,俩人一起踏进了浮欢堂。
厅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香气,其中还混合着消毒烈酒的独特气味,闻了让人全身一激灵,这股味道一下子就冲淡了门外渡口的浑浊。
厅堂内视野宽阔,但光线昏暗,空无一人,只有几盏高明灯在柜台后幽幽燃烧着。明明静悄悄的,可乔淞月敏锐地感觉出来,在这看起来空荡荡的角落里,在屏风后面,甚至在楼梯拐角的背光处,都蛰伏着无声的气息。以前她不知道,可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知道了,那都是戚鸣毓布下的暗哨。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梯,脚步声格外清晰。乔淞月就跟在戚鸣毓身后半步,正好看到他肩头那道焦痕,她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没由来的想起在断崖上面,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如果不是自己突然那一声示警......那火器的威力,足以当场把人炸得粉身碎骨。她脖颈不自觉的蹭了蹭衣领,小伤口涩涩的有些刺痛,朝夕引......是一道该死的枷锁,却在那一刻成了最直接的牵绊,及时救了他的性命......她应该庆幸,还是......
不,不,不,停下,不要再想了!她甩甩头,强行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弟弟身上,她马上就能见到如青了。
二楼东暖阁的门是虚掩着的。
戚鸣毓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他侧过身,为她让开些许空间出来。
乔淞月迫不及待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暖融融药香扑鼻而来,光是闻到了一点味道就立刻驱散了她身上的点点寒意,她带着好奇,慢慢走了进去。
暖阁里面布置的简洁又雅致,临窗设有一张宽大的软榻,乔如青小小的身体被裹在柔软厚实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脆弱的小脸出来。小孩呼吸微弱却平稳悠长,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在天光下投射出纤长的阴影,嘴巴还微微撅起。如果忽略他先前的所有遭遇和如今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这副模样看起来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里,安静乖巧极了。
榻边,一名身着素净紫布长衫,眉眼清秀的青年男子正坐在矮凳上,他眼神温和沉静,三只皙白的手指轻轻搭在乔如青细瘦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他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静敛气息,乔淞月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想必这就是那位“药师先生”的亲传弟子了。
乔淞月放轻脚步走到床榻边,真的亲眼看到弟弟暂时无恙,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她目光贪婪地望着弟弟的小脸小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反复查看确认。她忍不住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抚过他冰凉凉的额头,指尖抑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终于,真实的触摸到了弟弟的身体,清晰的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呼吸。
她心里百感交集,觉得眼前的弟弟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如青在她看不见的这段时间里,明显长大了一点,眉眼张开了,他闭上眼睡觉的模样倒跟以前在家时一模一样,没怎么变。以前弟弟贪睡,最喜欢赖床了,日晒三竿也不起,每次都是她耐着性子哄他起床,他总会迷瞪着眼睛半睁半闭,软软糯糯的央求她,喊她“姐姐,姐姐,好姐姐,再睡一小会儿......”
她好想好想在下一刻,弟弟就睁开眼睛,开口喊她“姐姐,好姐姐......”
“情况如何?” 她抽回思绪,声音压得很低,努力克制着内心里的紧张,看向旁边的那名青年医者。
青年医者宋司凡收回手,起身对着乔淞月和门口的戚鸣毓微微躬身,声音清朗平和,缓缓道:“禀侯爷,禀姑娘。小公子脉象沉缓微弱,的确是静夜思药力所致,好在摄入时日尚短,且药方剂量似乎被人刻意减轻过,并没有损及心脉根本。我师尊已经先用金针护住了小公子心脉,并用还魂汤吊住了一线生机。只要十二个时辰内能拿到独门解药,当无大碍。”
他顿了顿,望向身旁的乔淞月,眼神带着安抚,“姑娘请放宽心吧,这小公子暂无性命之忧,只需解药唤醒即可。”
乔淞月点点头,她刚刚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字眼,心里疑云顿生,药效被刻意减轻过,不可能吧,周之焕那等心狠手辣之徒,怎么会对如青手下留情呢?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压下疑问,对着宋司凡郑重一礼:“多谢。有劳先生了!解药,我定会取来。”
宋司凡连忙还了一礼,轻言道:“姑娘言重,这都是司凡分内之事,无须这般客气。”
屋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交甚欢。
戚鸣毓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边,像一方守护的磐石,岿然不动。他目光掠过了榻上安睡的乔如青,停留在乔淞月挺直的背影上,深眸微闪,若有所思。
“看好他。” 戚鸣毓对着宋司凡淡淡吩咐了一句,随即示意乔淞月,转身离开,“你跟我来。”
乔淞月扭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弟弟,便毫不犹豫站起身,跟上了戚鸣毓的脚步。
她不问,她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
俩人离开了二楼暖阁,沿着木梯朝着更幽深,更压抑的三楼走去。
乔淞月颈间的小伤口不断跳动,她呼吸急促,心跳也逐渐加快起来,仿佛在呼应着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三楼不止比二楼高了一个楼层,气氛也与二楼截然不同,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带着辛辣刺激的药水气味混杂在一起,完全没了楼下清雅的药香气,阴森寒冷极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铁皮制作的大门,此刻门扉紧闭,门口左右各侍立着一名眼神锐利,气息内敛的影卫甲精锐。门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压抑的痛苦呻吟,和铁链拖拽的刺耳摩擦声。
这里便是“静室”了。
戚鸣毓的脚步停在门前,守在门口的一名影卫甲精锐立刻行礼,低声道:“侯爷,人已经清醒了,白医师正在里面问话。”
戚鸣毓微微颔首,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乔淞月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情景不会太好看,于是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哪承想,即便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瞬间就被室内景象惊呆了。
静室里房间不大,四面墙壁都光秃秃的,只在角落“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房间中央,周之焕被牢牢绑在一张特制的铁椅上,那椅子上布满了暗色红污渍,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精钢制成的镣铐紧紧固定着,他做不到自由活动,更做不到自绝生路。
他身上的伤口显然被重新处理过,但包扎的白纱布上面依旧不断渗出鲜血来。那张白净的脸上,此刻全是冷汗,还有忍痛浮现出来的道道青筋,他眼神涣散,口中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叫和呻吟。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布衣的清熠中年人,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拈着一块沾着烈酒的白布,擦拭着手中几枚细如发丝的银针。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不骄不躁,很是耐得住性子。炭火盆的光映着他的侧脸,平静无波,透着一股让人骨髓发寒的漠然。
这便是“药师先生”白童依白前辈。
当世的杏林圣手,也是......戚鸣毓麾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问心”之人,单看此人外貌,乔淞月压根估计不出来他的年纪,虽然头发皆白,很意外,他眉舒目朗,竟出奇的年轻。
听到了开门声,白医师也并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擦拭着手里的银针,淡淡开口,问候道:“侯爷来了?稍待,这‘问心针’需得用‘思明草’的汁液浸透,方能引动血脉深处最真切的记忆。” 他说话间,已经把擦拭好的一枚银针,小心翼翼地浸入了旁边的一个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黑色小陶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