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兵打仗的人,周身总是带着说一不二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施遥光看着不远处逆着灯火望向这边的武将,脑海中忽地浮起这句话。
眉头几不可察的蹙起来。
燕人武夫架势太过颐指气使,以为叫一叫人就会过去,当她是什么,他手里养的那些鹰么?
人自然也站在原地不动,只作未闻。
亲兵见状已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忙着补救,更密的隔在施遥光和张鉴之间,对张鉴低声道,“秘书郎,请。”
张鉴没动。
请什么?他是正大光明带着使者身份进来的,又不是他们燕营的俘虏!
想到这儿,张鉴挥开亲兵拦在身前的手,上前将施遥光拉到自己身后,挡住对面武将的凌厉目光。
对视的瞬间,只觉心中震颤。
在战场厮杀过的人,眼神和常人不一样,目光里沉甸甸的,裹挟着凶戾和血气,张鉴看过一眼,压下眼眸,稳着声音道:
“将军若有什么话,不妨就在这里说,若是对和谈之事有其它要求,”说着朝建邺都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我自会如实秉明陛下,再与将军商谈更妥帖的条件,以求卫、燕双方互惠互利。”
“哦?是么。”
武将似乎被这话说动,神色稍缓,似在沉思。
却又忽地向前走了几步。
施遥光下意识后退一步。
高大身躯顶着沉沉夜幕,玄甲挟了满身霜色,每行一步,便有铿锵之声落于四周,震得心跳如雷。
别过来——
心中的祈祷没有应验,玄甲臂鞲探来,隔在她与张鉴之间,武将高大的身形径直挤开张鉴,取而代之。
霜雪眸子划开浓夜,落向她,神色意味不明,话却是对着亲兵说的,“看不见秘书郎累了?还不带人回去歇息。”
“不——”张鉴还欲绕回身前,事情还没解决,燕人莽将,怎可就这么明晃晃赶人?
但亲兵已经飞快架住年轻文臣的肩膀,不由分说把人带走,也压住文臣几度开口的动作,“秘书郎,这边请。”
周围重新陷入寂静,远一些的地方能听到文臣徒劳的怒斥,最终都被沉沉夜色吞没。
……
施遥光对上武将玩味的神色,又向后退了一步。
“不是还想和他说话么?”
武将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玄甲与夜色浑然一体,蓄势待发,话里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走了,你不打算追?”
话里提醒意味十足,施遥光听得出来,这不过又是武将心血来潮搭建的陷阱——既引她上当,又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愿者上钩。
今夜之前她或许失了底牌,只有任人宰割,但卫都没有弃她不顾,如今两军阵前谈判,无论哪一方,总是要保质子安危不受威胁。
当即转身。
“还真要去追?”傅云祈的话音落在她堪堪迈出的步子之前。
不等她反应,头顶夜幕忽然坠下,沉甸甸遮住眼帘。
是一件披风。
武人有力的臂膀拢住披风,将人拦腰揽住,扛上肩头。披风里挣扎的动作如鸟振翅,挣扎到力竭,渐渐没了动静。
……
亲兵送了新的炙肉来。
喧嚣都被挡在帐外,烛火摇曳,傅云祈拔出炙肉上的匕首,片下一块肉,递到施遥光嘴边。
“是鹿肉,按着你们建邺的法子烤的,尝尝?”
炙肉的焦香萦绕在帐中,比方才在大帐里闻到的气味更加浓郁,一块鹿肉烤得焦香四溢,表面另外淋上一层蜜,的确是建邺特有的炙肉手法。
施遥光偏过头,不接茬,炙肉擦着唇畔,留下一道蜜痕。
“不想吃?”
回应他的是卫人女子幅度更大的扭头。
啧,还是脾气大得紧,一有力气了,就开始和他唱反调。
炙肉被冷落许久,肉质开始变得冷硬,傅云祈张口嚼了,一点蜜意在舌尖化开,恍惚似尝到胭脂香。
该添些酒来配。
念头一转,忽又开口,话里带着戏谑,“不想知道这些鹿肉哪儿来的?炙肉的法子又是谁教的?”
施遥光早已暗中思量起来,秋日里最适合打猎,但这段时日燕人攻城,兵临城下早就把周遭地界清过一遍,哪还能猎到这么多头鹿。
更不用说两边粮草都吃紧,燕人不会从北地专门运什么活鹿来,想也知道燕营这新鲜鹿肉从何而来。
国难当前,他们怎么能——
面色愈发的沉。
傅云祈耐心看着面前女子逐渐变换的神色。
卫国的公主,都是这么聪明?他可还没细说呢,看起来她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不知道她若再听到接下来他要说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还会哭么?
这张脸,流起泪来像北地河堤上绵雨的暮春,但他要说的话,于她而言应该比塞北最凛冽的冬还要料峭。
“想出来了?”
匕首随手扔到托盘上,傅云祈起身走到怔忪坐着的女子身旁,捏住她下颌,没怎么用力的向上挑。
施遥光被迫扬起脸,目光瞬息被武将攫住。
傅云祈俯身端详她,“还有个问题我想很久了,不如,你也一起猜猜?”
“放开——”施遥光不理会,只用力去掰武将的手。
这次一掰就掰开了,原本钳制似的手,这次更多的是逗弄,像忽然撤掉金笼,改换成一根笼架,大发慈悲的让雀鸟出来透风。
傅云祈虽然松开手,很快又重新抚上来,这次没有像刚刚那样捏着下颌,只用指腹轻抚唇上那点蜜痕,“猜猜看,那个秘书郎,当真是卫都派来和谈的么?”
施遥光身子顷刻僵住。
不是吗?
……是吗?
她心绪震荡,顾不上唇畔异样,回想张鉴看到她以后的神情。犹豫,愧疚,不安……
不,不对,燕人狡诈,当时张鉴明显还有话没说完就被傅云祈打断,眼下傅云祈这么说,想来是离间。
她冷笑,“燕人的主将,都会这样骗人么?”
倒是学会拿他的话回敬了。
傅云祈嗤笑一声,把盛着炙肉的托盘往人身前推,清晰而残忍的戳穿卫人公主天真的信任,“是不是骗人,仔细想想就知道了,比如……”
武将的目光略过她,虚虚看向安置和谈卫人帐子的方向,“他要当真是奉命救你回去,怎么连个谈判的条件都说不清楚?你这卫国的公主,难道还不值几座城?”
那秘书郎乍一看是唬人,稍微试探两下就漏了陷。毛儿都不一定长齐呢,八成是偷跑出来,打肿脸充英雄。
施遥光神色不定,面上强压着,不让傅云祈看出端倪。
眼见着武将抄起酒囊,拿掉木塞,酒囊中被压抑许久的烈酒味道冲出来,灯火摇曳,氤氲出一股梨子香。
这还是傅云祈第一次在她面前饮酒,他不用酒杯,直接对着囊嘴儿喝,仰头时,会露出没有甲胄保护的咽喉。
施遥光的目光在咽喉处停顿一瞬,落向匕首。
然后毫不犹豫抓紧刀柄,猛地捅出。
刀刃划开烛火,当啷一声卡在臂甲缝隙里,冲击的力道反震回去,匕首脱手掉落,虎口发麻,手臂也发麻。
颈上跟着一紧,武将宽大手掌扼着她,施遥光喘不过气,本能的抓紧武将的手指,欲往外掰。
“还不死心?”傅云祈站起身,手上力道复又加紧,居高临下看她,心中止不住发笑。
看来话是听进去了,只不过听是听进去了,却还想用老办法杀他。
该说是执着么?哪怕已经猜到自己是板上钉钉的弃子,也还是想方设法完成卫都交给她的“任务”。
野性十足的东西,怎么也不长记性。
武将眼眸微眯,看被扼住颈子的卫人公主倔强着不肯求饶,呼吸都紧了,指甲仍用力掐进他手背,留下几道月牙痕迹。
最后终于还是松手。
重新呼吸进空气,施遥光猛咳嗽起来,但掐在颈上的手并没有完全放开,稍动动手指,她就会被迫抬头,对上那双梦魇似的霜雪眸子。
傅云祈饶有兴致的打量手上的人,窒息过后的眼角发红,浑似染了层胭脂,倒愈发显出气色来。
心里的气早都散了,卫人的公主,弱小的像只莺儿,偶尔不自量力伸伸爪子,叨他一口,都跟挠痒痒似的。
但总要给她个教训,“服个软,这事就翻篇。”
四周没有能借力支撑的地方,武将的手掌成了施遥光全部的支点,久经沙场人的眸光哪怕带笑也像藏着刀,只用眼风就能将人割得遍体鳞伤。
施遥光却毫不避让的迎上去,“我可以保证,你若继续把我留在这里,我还会杀你。”
屡教不改的东西。
但也有趣。
傅云祈紧了紧手指,手掌缓缓收束,重新握上纤柔的颈项。
隔着嫩如细雪的皮肤,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疾如擂鼓,明明是在害怕,表现出来的样子倒像宣战。
像被鹰捕食的鸟,很会虚张声势,拼命将一把婉转的嗓子压得尖利,以为这样就能吓退猎鹰。
“……将军,秘书郎在帐外请见。”亲兵的声音自帐外传来,隔着内帐的帐帘,有些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