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云7

    从主帐出来,雨已经停了。

    夜幕浓黑,看不见月亮,想来还会下雨。

    年轻文臣的身影还立在不远处,身前横着长戟,周围没有灯火,看不清神情。

    亲兵注意到傅云祈过来,撤下长戟,退至两旁。

    张鉴抬眼看到傅云祈,猛地冲过来,抓住傅云祈前襟,“你怎敢辱她!”

    傅云祈任由他抓着,没动,张眼打量一番,“谁?”

    夜风经过耳边,张鉴明显听出那句“谁?”之前还有一声哂笑。

    年轻文臣几乎是咬着牙说话,“我朝公主!”

    “公主?卫都的公主不在宫里好好待着,跑我这营地里来干什么?”

    强词夺理——!

    张鉴下意识朝帐门处看了一眼,里面烛火幽暗,全无声息,不知人怎样了。

    “这么担心,秘书郎不如自己亲自去看看?”

    燕人欺人太甚,当真以为他不敢?

    张鉴猛地看回来,夜风又起,夜霜侵寒,他对上武将明显冷于语气的目光。

    和朝中武官的目光不同,他曾于卫都城楼之上监军,同守将陈常朝夕相处,陈常做事一板一眼,指挥守城临危不乱,是值得信服的武将,但陈常的目光里没有杀气。

    傅云祈的杀气重,如果不是顾及阵前不斩来使的规矩,恐怕从他踏进燕营那刻起,他就会身首异处。

    张鉴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愤怒。

    这里到底是燕人的营地,只恨自己不曾习武,不能与眼前这燕人武将战个痛快!

    身处弱势,该忍气吞声,但,“你就不怕没有转圜余地?”

    卫人的本事如果像嘴一样厉害就好了。

    傅云祈半天只等来文臣的质问,轻嗤着随意撇开张鉴的手,掸了掸前襟被抓出的褶皱。

    “是你们卫都求着我休战,我怕什么?”

    “你!”

    气得眼睛都红了,眼里更多的却还是顾虑。

    傅云祈觉得没意思,招手示意亲兵递来佩刀。

    往张鉴身前一掷。

    “不是说我辱你的公主了?拿它杀我,人随便你带走。”

    张鉴没拿过刀,士族门庭以规矩礼仪培养出来的子弟,精通六艺,不擅搏杀。

    他只拿过文剑,有缀着南红玛瑙的剑穗,有镶玉、镶青金石的剑柄,有雕刻繁复的鞘,剑身如一泓水,挥舞时广袖翩跹,弹剑当歌。

    有风吹来,鼻尖沾上一滴凉意,是又下雨了。

    佩刀抓在手中,与手握文剑的感觉不同,用于战场拼杀的武器也带着杀气,拿惯笔墨的手在它面前渺小如尘。

    张鉴看着手里的刀,刀尖指向傅云祈。

    如果能在这里夺燕将首级,也算是立了斩将一功,到时回去请罪,他私自出城的错处就能因此将功折罪。

    他抬起头,对面燕人武将也看过来,目光讥诮,带有催促的意思。

    是当真自信他不敢杀么?

    “来!”傅云祈又喝出一声。

    张鉴挥刀,用他修习文剑时最凌厉的一招,名为易水江东。

    刀身斩过急雨,劈开几簇雨花,文臣的绯色官服挑亮夜色,出手章法看来眼熟。傅云祈思绪飞转,想起方才施遥光也曾用类似的身形朝他挥过匕首,是漂亮的一招。

    卫人打仗不怎么样,花架子倒是不少,傅云祈张臂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戟,横在身前,格,顶,挑。

    佩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

    长戟在雨中转了半圈,用另一头的柄压在张鉴肩上。

    张鉴撑不住这样的重压,被迫无力的垮了肩。

    冷雨融进浓夜,武将单手执戟,戟上力道传上肩头,重如千钧,“还救么?”

    当然,怎能不救?

    但年轻文臣尚还不曾张口,傅云祈的话音已经接连砸下,

    “不过,燕营只有俘虏,哪来的公主?你既然这么肯定燕营里有公主,不如回城去,找宫里的人来,让他们都仔细认认,看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这万万不可!

    张鉴几乎下意识就在心中否决。

    皇帝对施遥光的安排已定,他本就是冒险前来,若连他都没办法把人带出去,她就只能被这燕人折磨至死——

    刚才帐中动静听得还不够清么。

    不、不对,燕人武将根本就是偷换概念!

    立即出声驳斥,“她终究是卫人,身为卫使,我便不能不管,两边的条件还可以再谈,将军又何苦为难一个女子?”

    傅云祈微一挑眉,这秘书郎倒也长了条好舌头,但,“谁说她是卫人了?”

    张鉴呼吸一滞。

    先前在大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傅云祈可亲口说过营里有个“卫人”,如今怎能不认!

    不由冷了脸色,“将军莫要说笑,张某是带着诚意而来。”

    这是打算威胁了。

    傅云祈垂眼扫向方才被打落的佩刀,没接茬。

    半晌视线转回来,看文臣成竹在胸等他衡量这番话的样子,迈步走到张鉴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我要是你,从一开始就会闯进去,杀个不死不休。”

    张鉴双肩一颤。

    神色肉眼可见的黯下去。

    傅云祈在心中冷笑,瞻前顾后的人,还想从他手里要人。

    长戟移开,冷雨很快侵入没有遮挡的肩头,一直往心口钻。

    比雨更冷的是燕人武将讥讽的话音。

    “送秘书郎回去,雨这么大,别迷路了。”

    ……

    傅云祈进议事帐时,帐内其他将领都已经到齐了。

    论及卫人的谈判诚意,有人当即提出,“这会不会是卫人的缓兵之计?”

    日前卫都有人暗中联系燕营,为表诚意,主动献上大批粮草,但卫都城内态度仍与之前一致,死守顽抗。

    如今又有个秘书郎打着谈判的名义只身前来,前后矛盾,让人生疑。

    侯临跟着道,“只怕此人是卫都故意抛出的饵,实为刺探军情。”

    卫人这一招屡见不鲜,再往前还有个卫国公主的例子,有人欲言又止,目光悄悄瞄一眼傅云祈。

    帐中一时安静,敞开的帐帘外,忽有一只鸟跌跌撞撞飞进来。

    大概是飞昏了头,进来以后辨不清方向,在帐子各处乱扑乱撞。

    另一声鹰啸紧跟着传来,猎鹰目标明确追进帐子,鹰目精准锁定那只鸟,收翅俯冲,鹰爪一收,就将那只鸟抓回。

    众人的思绪被这场追捕打断,跟着看了全程,权当是放松心情。

    半晌才有人说,“前些日子好像也有这么一只鸟飞进来。”

    营地四周早就坚壁清野,想是之前还没学飞的,躲在哪个角落里无人发现,等到翅膀硬了,会飞了,才没头没脑在营地里乱撞,以为能找到良木。

    当然最后全便宜了猎鹰。

    要么是来救陷入鹰口的同伴,自以为能匹敌,结果么,傅云祈想到年轻文臣垮掉的肩。

    都是不自量力。

    远处传来鼓声,议谈声又起。

    ……

    下过雨后的营地肃杀之气更盛,天也愈发冷,军中在发新一批物资,添了棉絮的冬衣塞在玄甲里,天然又是一层布甲。

    只是行动明显缓一些,脚步声因此显得更重。

    有人送了饭食进来。

    施遥光坐在暗处,没动。

    “……遥光。”

    极低,极压抑的一声,施遥光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抬起头。

    张鉴换了一身燕人玄甲,不仔细看只当是营地里的燕人士兵。

    “遥光,我来带你走。”

    施遥光以为自己听错了,撑身走到人近前,担心话音会被帐外的亲兵听见,更低的压住声,“和谈的条件里,都有什么?”

    除非和谈里根本没有救她回去这一条件,否则张鉴不会突然这么说。

    年轻文臣的面容隐在头盔里,目光融进帐中昏暗处。

    有些话不必开口,眼神已经代替回答,施遥光的心猛地下沉。

    其实这样也对,卫都最后的回应都在城下那一箭里,之后无论是和谈还是顽抗,原本也和她没关系了。

    但,“你是使臣,如何能走?”

    帐外不断传出脚步声,士兵不知是听到什么指令,像是在集结,亲兵也察觉到送饭食进帐的人大概逗留太久,脚步声往帐边接近,是要查问。

    帐中容不下沉默迟疑,张鉴语速快起来,“我想法子引走他,等我消息。”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成为俘虏后,施遥光总是在这座帐子里安静的等。

    起先是等下毒的时机,后来是等自己的命运,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模糊,又在下一刻被帐帘掀起的动静唤醒。

    午后的光亮照进来,取而代之是燕人武将的身影。

    亮起的眸光倏地黯回去,施遥光看清来人,别过头。

    那是什么眼神?

    傅云祈干脆停在原地,远远观察唯恐避他不及的女子。

    武人的眼睛能抓住一切细枝末节的变化,自然也能轻易辨出变化不算快的神情。

    他刚进来时看得清楚,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出的神采,是期待。

    卫国的公主,可不会期待燕人,满燕营能让她露出那种神色的,想也知道是谁。

    “这么盼着人来,怎么不自己去找?”

    说着话,欺身上前,已把人罩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玄甲冷硬,施遥光毫不掩饰的皱眉。

    来的是傅云祈,旁人自然就不能再来了。

    下颌被武将挑起,施遥光不得不对上面前人的目光。

    霜雪似的眸子里半是打量半是笑,“看起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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