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乐乐在惊吓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早已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地蹙着。夏妈妈坐在夏悠床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指，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压抑了太久的悔恨、心疼和愤怒，此刻像开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夏妈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低语：
“悠悠……是妈错了……妈对不起你……” 她抬手胡乱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话都倒出来，“当初……当初看你被王鹤丞那孩子伤得那么深，整天失魂落魄的，年纪也一年年大了，妈心里那个急啊！急得……真是病急乱投医了！看着林凡那会儿老实巴交的，又是你老同学，知根知底的，他家里人对你也热络得很，表现得那么喜欢你……妈就昏了头了，使劲撮合你们……想着找个老实人过日子总不会太差……”
夏妈妈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泣不成声，“哪成想啊！……哪成想他和他家里人是这副嘴脸！这……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儿啊！妈真是瞎了眼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还不如……” 她说不下去了，那个“还不如”后面是什么，母女俩心里都明白——是那个伤她至深、却也真心待她如命的王鹤丞。夏妈妈像是用尽了力气，终于把那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哪怕鹤丞他妈看不上咱们家，可那孩子……他对你的那份好，是实实在在刻在骨子里的疼啊！他对你的好，林凡……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是夏妈妈第一次如此激烈、如此直白地表达对林凡及其家人的彻底失望，也是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肯定那个曾让她女儿心碎的男人——王鹤丞。
夏悠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母亲。眼泪顺着眼角滑入鬓发，冰凉一片。她知道，母亲憋得太久了。这些年，看着女儿在婚姻里隐忍、委屈，甚至累垮了身体，母亲心里的自责和悔恨恐怕不比她少半分。这份沉重的情绪，说出来，远比闷在心里腐烂要好。她只是轻轻拍着母亲青筋凸起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妈，不怪你，我懂。
过了好一会儿，待母亲的抽泣渐渐平息，病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夏悠的目光落在乐乐熟睡的小脸上，又移回母亲疲惫苍老的容颜，一个盘桓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带着对未来的迷茫，轻轻问出了口：
“妈……是不是……是不是所有的婚姻，最后都会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您和爸……当初也是这样吗？”
夏妈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女儿会问起这个。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回忆那些尘封的岁月，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复杂语气开口：
“你爸……他比林凡强多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他身上毛病也不少，倔，有时候说话也冲。但有一点，他是真顾家。对你姥姥，那是没得说，养老送终尽心尽力。对你哥和你，那也是掏心窝子的好，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你们，是个极负责的父亲。”
夏妈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只不过……他对不起我的地方，也有过。就是……就是有段时间，心思飘了，在外面……有过那么一段不清不楚。”
夏悠的心微微一沉。
“那会儿我也跟你现在一样，天都塌了，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差点就离了。” 夏妈妈回忆着，语气里有种历经风浪后的平静，“可看看你和你哥，都还那么小……再加上，你爸后来……他是真的知道错了。认错态度好，立马就跟那边断了，彻底断了，一门心思都扑回家里，对我也加倍的好，想弥补……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他那样，想着这个家，想着你们兄妹俩……我也就……原谅他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几十年婚姻的酸甜苦辣：“悠悠啊，这婚姻啊，真要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哪有那么容易的？那就是一条河，风浪多着呢……得两个人一起使劲儿划船，还得都愿意往同一个方向去才行。你爸后来，是愿意跟我一起使劲儿的。”
夏妈妈絮絮地说着那些过往，好的，坏的，平淡的，惊心动魄的。渐渐地，在诉说中，她脸上那种深重的自责和愤怒慢慢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倾诉后的释然。夏悠听着，偶尔应一声，更多的是安静地陪伴。夜更深了，夏妈妈也讲累了，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妈，睡会儿吧，搂着乐乐睡，暖和点。” 夏悠轻声说，声音里也满是倦意。
夏妈妈点点头，小心地挪到陪护床上，轻轻搂过熟睡的外孙。乐乐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小身子往姥姥怀里缩了缩，眉头也舒展开来。夏妈妈看着孩子，又看看病床上的女儿，浑浊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很快也沉入了睡眠。
这一天过得太过波折，直到这一刻，夏悠才敢彻底的放松身心。闭上眼却挥不去白天里发生的一幕幕，脑子里跟过电影一样，尤其是母亲那声带着泣音的“鹤丞那孩子……他对你的好，是刻在骨头里的疼啊……” 像颗小石子，在夏悠心口来回硌着。
母亲的话，不经意间，撬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疲惫不堪的夏悠沉沉睡去，梦里，不再是冰冷的病房和刺目的灯光，而是被时光温柔包裹着的，她青葱的岁月，那段被她深藏起来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