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欢而散的家宴后,夏家便陷入了一种沉闷的僵持。空气里像掺了凝固剂,话题绕着“婚礼”二字远远避开,无人主动提起。这沉默既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认,又透着无可奈何的妥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几天后,王鹤丞再次登门。他脸上的忐忑几乎要溢出来,手里捏着一份关于婚礼的所谓“折中”方案——是王母的意思:婚礼一切从简,最好不办传统酒席,理由是“铺张浪费”、“年轻人该追求新式”,提议两人旅行结婚。
客厅里光线有些暗,夏父夏明山靠坐在老旧的藤编躺椅里。自从上次被王家轻视,他的精神气儿就泄了大半,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又添了许多银丝。听到这个提议,他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扶手上磨得光滑的藤条,指节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他强撑着坐直了些,脖颈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旅行结婚?我夏明山的女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嫁人,连个像样的婚礼都不能有?鹤丞,我不是贪图排场!”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鹤丞,“我是要让亲朋好友都看着,都听着!我女儿是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得了婆家认可和尊重的!这……这算个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丝。这是他捧在手心二十多年的明珠,是他耗尽心力也想给她一个体面归宿的女儿!王家的轻慢,像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他作为父亲仅存的尊严上。
夏悠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感觉父亲每一声质问都像鞭子抽在自己心上。她看着父亲因激动而潮红又瞬间褪成灰败的脸色,心口疼得几乎要裂开。夏妈妈紧挨着丈夫坐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椅背,指关节同样捏得发白。她转向夏悠,声音干涩地问:“悠悠,你……你怎么想?”
夏悠再次被推到了悬崖边。是继续扮演那个“为爱可以牺牲一切”的懂事角色,只为了能嫁给王鹤丞?还是……放弃的念头刚一冒头,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眼前发黑。最终,她还是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蹲下。冰凉的地板硌着她的膝盖。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覆在父亲那只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此刻仍在无法抑制颤抖的手上。她仰起脸,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眼泪却先一步盈满了眼眶,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很平缓,甚至带上了一种刻意为之的“理解”和“轻松”,却像绷紧的弦,随时会断:“爸,您别生气,身体要紧。真的……其实我也觉得传统婚礼太复杂了,挺麻烦的。只要能和鹤丞在一起,”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翻涌的苦涩,“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我都不在乎的。” 她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母亲,目光虚虚地落在茶几的某个角落。但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向对面王鹤丞的心。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痛苦、浓烈的羞愧,以及一种看不穿的难以置信。
“你……你……” 夏父听完女儿的话,一口气猛地堵在胸口,脸色瞬间由灰败转为骇人的酱紫。他身体剧烈一晃,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在躺椅里,胸膛剧烈起伏,像离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地倒着气,眼睛死死闭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别吓我!” 夏悠的“平静”瞬间粉碎,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夏家顿时一片慌乱。夏妈妈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抽屉深处摸出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瓶,抖得几乎拧不开瓶盖。好不容易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她颤抖着手指塞进丈夫紧咬的牙关缝隙。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夏父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夏悠压抑不住的啜泣。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夏父喉咙里的怪响才渐渐平息,胸口起伏的幅度也小了些,只是脸色依旧灰败,闭着眼,嘴唇还在微微哆嗦。
夏妈妈扶着丈夫的头,让他靠得更舒服些,这才抬起眼。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她的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王鹤丞,最后落在泪流满面的女儿脸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寒意,一字一顿:“你们老王家,要是执意这么糟践我们悠悠,那这个婚,我们夏家坚决不同意!要是夏悠自己……自己铁了心要这么嫁,”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以后,我们做父母的,不会再管,也不会再过问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虚脱的丈夫,一步步,缓慢而沉重地挪进了里屋。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空荡下来的客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老式座钟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两颗破碎的心。夏悠维持着蹲跪的姿势,眼泪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王鹤丞僵在原地,像一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他看看紧闭的里屋门,又看看蜷缩在地上哭泣的夏悠,巨大的恐慌和无措淹没了他。追进去解释?还是留下安抚?似乎怎么做都是错。尤其是夏悠那番“不在乎”和“理解”的表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自以为是的“折中”撕得粉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浑身发烫。他猛地站直了身体,因为动作太急,膝盖撞在茶几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浑然不觉。他的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眼中翻滚着痛苦、恐慌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
“对不起叔叔阿姨!对不起悠悠!是我混蛋!是我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破音,“这不是钱!不是铺不铺张的问题!这他妈是尊重!是对叔叔阿姨养育悠悠这么多年的尊重!是对悠悠……对我最爱的人的尊重!”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死死盯着里屋的方向,又猛地转向夏悠,眼神灼热而痛苦,“妈她……对不起!但请你们信我!我王鹤丞,就是豁出去一切,也绝不能!绝不会!让悠悠受这份委屈!” 说完,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冲出了夏家大门。紧接着,楼下传来汽车引擎被粗暴踩下油门发出的的嘶吼,声音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引擎的轰鸣带走了王鹤丞,却留下了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在夏悠心中摇曳。然而,父亲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卜的脸,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这点希望浇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愧疚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即使重活一世,即使她自以为窥见了命运的轨迹,想要守护至亲、抓住那渺茫的幸福,这条路上依然荆棘密布,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更可怕的是,她自以为是的“懂事”和“退让”,非但没有平息风波,反而像一把尖刀,更深地刺伤了最爱她的人。她踉跄着站起来,想进去看看父亲,想安慰母亲,可双脚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能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小房间。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她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蜷缩进最暗的角落,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布料。黑暗中,只有她无声的抽噎和内心疯狂的呐喊在回荡:我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