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州城南·州牧府
西厢厅内烛火摇曳,一幅贺州舆图摊放在案桌前,房中众人脸色凝重,围着舆图争执不下。
站在最前方的是位圆脸的少女,她额头光洁,细眉微蹙,一双杏眼低垂,视线不断在贺州舆图与城防图间交替。
此人便是楚昭,此时她盔甲已解,身穿玄色劲装,相比于城头时,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少女的稚气。
在她左手边的,是一位年约四旬,面白微须,身着文士青衫的中年男子,正是楚国公府的首席幕僚——魏林杜。
他眉头紧锁,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满是不赞同:“少主,卑职以为,此举太过冒进!”
魏林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可知,此时的贺州城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朱全礼那厮临走之前掘地三尺,把能带走的粮食都带走了,现在的粮仓都能饿跑耗子了。
若要赈济灾民,咱们带来的军粮杯水车薪。您想开粥棚此乃仁心,然则,这仁心背后可是个无底洞啊!临漳才是我们的根基,是国公爷交给您的重任,只要临漳稳如泰山,谁也说不得您半句错处,何必趟贺州这浑水?”
他身旁另一位较为年轻的谋士,陈瀚海也接口道:“魏先生所言极是。少主,贺州城破,州牧王元季殉职,此乃朝廷之失。我们击退朱全礼,守住临漳,已是大功。如今贺州无粮、无主官、无强兵,叛军朱全礼盘踞溪峡,虎视眈眈。
若他再次举兵来犯,我们若无粮草,如何抵挡?届时,不仅贺州得而复失,城外流民再陷水火,令我们这数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更可能动摇临漳根本!这…这实非明智之举啊!”
两人的话不间断的敲打在众人身心上,其他几位将领和幕僚也纷纷露出忧色,目光聚焦在楚昭身上。
楚昭背着手细细看过每一寸舆图,这才抬起头,视线扫过魏林杜和其他众人。她眼神坚定,声音清冷,直言道:
“百姓最重要。魏先生,陈先生,你们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但道理之外是活生生的人命。我们若不管,城外数万流民只能等死,既然有办法可以一试,我们何必袖手旁观!”
“各位先生、将军,我楚昭做事也不是随心所欲之人,我决定插手贺州城一事原因有三。”
她微微躬下身,站在巨大的贺州舆图前,手指点向代表贺州城的位置,逐条分析:
“朱全礼为何能势如破竹连下十余城?他打的旗号是什么?‘天厌靖德,荧惑守心,水淹高州,皆因武帝无道’!
三个月前高州水患淹没郡县二十余座,朝廷可曾赈灾?州县官吏却催逼税赋,这才逼得百姓卖儿鬻女,流民揭竿而起。朱全礼正是以此为由开仓放粮,聚拢流民,裹挟成势!”
“如今,我楚昭在贺州开设粥棚安抚流民,若他朱全礼再次起兵,置百姓于战火之中,他这‘替天行道’的旗号可还立住吗?那些跟随他的流民义军,心中又岂无怨怼?离心离德,就在眼前!此为其一。”
她的手指沿着舆图上的标记,向东划过,落在代表溪峡的险峻山岭处:
“朱全礼为何在临漳受挫后主动退守溪峡?只因贺州地处平原,乃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他朱全礼即便倾尽全力再次攻下贺州也守不住,反而会将他有限的兵力牵制于此,得不偿失。他主动放弃,便是看透了这点,现在既已将贺州弃如敝履,又怎会再花巨大代价夺回?此为其二。”
最后,她的手指重重落在贺州城上,目光灼灼地看向众人:“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今日我不管贺州,任其自生自灭,结果如何?”
“王元季已死,城中官员皆如惊弓之鸟。城外流民越聚越多,贺州自身无粮,必会产生更大规模的流民潮,而这些人,会去哪里?”
她叹了口气,声音清脆悦耳,说得话却让人寒意四起:“要么,东去溪峡,为朱全礼叛军送去源源不断的劳力;要么,北上临漳寻求活路。可临漳虽有存粮,又能支撑多久?更有甚者,活不下去就落草为寇,贺州与临漳之间的官道、村镇,将会成为盗匪横行的炼狱。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临漳!此为其三。”
楚昭的话如同重锤,一句句敲打在众人心上。魏林杜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辩无可辩,尤其是第三点,直指未来可能危及临漳的祸患,让他哑口无言。
他颓然坐下,长叹一声:“少主深谋远虑,卑职无话可说。可…可粮食呢?这才是燃眉之急。我们的军粮,加上城内士绅大户可能搜刮出的那点余粮,能撑几天?数万张嘴,每日消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提到粮食,厅内气氛再次凝重到极点。
这时,一直待在楚昭右侧的青年将领站了出来,他身材高挑,眉如剑锋,一双凤眼不怒自威,正是楚昭的义兄——秦子旭。
“魏先生所虑极是。”
秦子旭声音沉稳有力:“粮草乃根本。阿昭已于今日午后发送急报,将贺州详情及求援文书发往济州,呈报父亲。请父亲上奏朝廷陈明利害,并火速筹措粮草支援贺州。”
“指望朝廷?”魏林杜苦笑摇头,“高州大水朝廷尚且无动于衷,贺州失而复得,朝堂诸公忙着攻讦推诿还来不及,能指望他们拨多少粮食?济州虽富庶,但既要供应临漳军需,又要接济贺州,恐也力有未逮!”
“自然不能全靠济州!”楚昭接口,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贺州乃一州之府,此地有不少盘踞经营数代的官员豪强和富庶商贾。朱全礼虽劫掠官仓,但那些深宅大院、坞堡地窖里的存粮,岂能一扫而空?我已让云素持我军令,前往城内各大官邸及城外几处大乌堡处商借粮草。”
“告诉他们,我楚昭愿守贺州一方平安,护他们身家性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时不出粮,难道要等朱全礼卷土重来,或流民暴动破门而入时,抱着他们的粮食一起化为灰烬吗?是舍财保家,还是人财两空,他们应该选的清楚。”
秦子旭补充道:“我已派人摸查,这些地头蛇有根基在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背井离乡。只要我们展现出守住贺州的实力和决心,他们权衡利弊后会借粮的!”
魏林杜闻言,紧锁的眉头略微舒展,但仍有忧虑:
“但愿如此…但愿他们识时务。”
最右侧的幕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少主思虑周详,然则…天有不测风云,贺州最终…守不住,或是后续出了什么纰漏,皇上…朝廷那边怪罪下来,国公爷和您……”
这才是他们这些依附楚国公府的谋士最担心的事。楚昭此举,名为借粮守城,实则已越权干涉地方军政,形同接管贺州。
“怪罪?”
楚昭闻言,嗤笑一声,不甚在意道:“贺州城破,是州牧王元季守土不力,朝廷追责自有王大人担着。我一介草民,不过是代父出征,守我临漳门户。恰逢其会,不忍见贺州生灵涂炭,这才暂代维持秩序,安抚流民,击退叛军后又协助清理首尾。此乃义举,何错之有?”
“就算后续贺州有何变故,那也是天灾人祸,非我一人之过。皇上若真要怪罪,最多斥责我女子干政,逾越本分。那又如何?大不了让我爹上书,把我关在济州府里思过几年。”
此话嘲讽意味十足,众人神色各异,竟有些不敢做声。
自三年前,楚昭拒绝了左仆射封伯阳儿子的示好后,皇上就曾批判过楚昭以女子之身行军一事。
然而楚国公以自己旧伤复发,力有不逮为由,恳请皇上让独女楚昭代父行军。因此楚昭虽是一介草民,却也称得起一声“楚将军”。
魏林杜等人皆是无奈,深知此乃楚昭以退为进,用“女子身份”和“草民义举”作为挡箭牌,堵住朝廷那群文官的嘴。
秦子旭看向楚昭的眼神更显自豪,这可是他义妹!这般聪慧且仁义,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
“将军…”
魏林杜还想再劝,楚昭却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身着黑色轻甲的曲云素:“云素,城内城外情况如何?流民人数可有统计?”
曲云素乃校尉,专门负责此次安置流民一事。她上前一步,身姿笔挺,声音清晰干练:
“回禀将军。据初步登记的人数估算,城外流民已逾四万,其中约两万人乃随叛军朱全礼裹挟而来的百姓。城内居民原有约八万,朱全礼破城时屠戮、逃亡者甚众,现城内登记留存者不足五万。”
“我们接管贺州仅三日,城内因有城墙隔绝,叛军逃走时虽劫掠了粮仓,但时间紧迫,未能搜刮百姓家中粮食,因此城内情况较好,恐慌情绪已初步稳定。
大户借粮之事正在推进,城外流民营已初步分区安置,粥棚已设,医棚亦在运转。但因人数实在庞大,物资奇缺,每日仍有…数十人饿死、病亡。”
说到最后,曲云素的声音渐渐低沉。
四万城外流民,五万城内居民!
这近十万人数,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个人心里。
楚昭叹道:“若城内百姓尚有粮可用,我们只需在城外增设粥棚填补流民,拨出一部分军粮应该还能撑上十日。”
曲云素顿了顿,继续汇报,语气变得凝重:“另有一事需将军示下。今日接获几处乡民上报,李家洼、小王庄、石溪村等地皆遭惨祸,不仅村民被屠,粮食被劫,未收割的农田也被尽数焚烧,其手法凶残,鸡犬不留。据幸存者零星描述及现场勘察,绝非寻常盗匪所为。卑职推断…极可能是朱全礼撤退时,留下小股精锐,假扮流寇,行此灭绝之事!其目的,一是制造恐慌,扰乱地方;二是…”
“…借酷暑曝尸,引发大疫!此乃绝户毒计,欲以瘟疫围困我军及贺州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