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穗妹子。”
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林穗回头一看,喊她的竟是下午她救下的那对母女。而在这对母女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他肩背挺阔,步履沉稳,眉宇间有一股刚毅正直之气,看样子是这位仲婶的丈夫。
那汉子大步上前,距离林穗不远处站定,双手抱拳深鞠躬道:“林穗妹子,在下仲舒平,下午的事孩她娘已经跟我说了,大恩不言谢。往后在营地里,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仲舒平义不容辞!”
他声音洪亮且真挚,说完后又让仲婶上前。仲婶手里拿着块掺了豆面的杂粮饼,一看就是参与甲等工作的壮劳力才能换到的“硬通货”。
她脸上带着感激和一丝丝局促,将饼子递到林穗面前,诚挚道:
“林穗妹子,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和阿婵…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块饼是孩他爹今日做工换来的,你拿着给你弟弟补补身子。听说他伤得很重,要多吃些东西才能恢复。”
林穗看着那块分量不轻的杂粮饼,又看了看躲在仲婶身后,探出头用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好奇打量自己的小阿婵。
她本想推拒,流民营里谁都不容易,但仲婶那句“给小石头补补身子”的话戳中了她。
小石头伤势恢复虽稳定,但吃不饱饭确实是个大问题,自己每日获得的粮食有限,能多给小石头吃一点也是好的。
林穗略一沉吟,双手接过饼子,感激道:“仲叔仲婶,你们太客气了,下午的事不过举手之劳,换做是其他人,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只是…我家确实缺粮,这饼我就厚脸皮收下了,我替小石头谢谢你们。”
仲婶见她收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她拉着阿婵,又连声道谢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窝棚处。
林穗将杂粮饼小心收好,准备留给小石头当明天的早饭。
这时,陶瓮里的蛇汤也炖得差不多了。她撤掉了一些柴火,让汤保持微沸的状态。
雪白细腻的蛇肉在米黄色的汤汁中翻滚,油脂渗出,汇聚在汤面,形成点点诱人的金色油花,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因着野姜块的作用,蛇肉的腥味已被驱散大半,伸手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蛇肉片边缘微微卷起,挂满了黍米粥甜香软糯的汤汁,入口嫩滑爽口,鲜香四溢。
林穗满足地眯了眯眼睛,忍住再下一筷的冲动,拿出那个缺了口的陶碗,先盛了满满一大碗。里面特意放了好几块蛇肉,这是答应给赵小五的。
接着,她喊来小石头看火,叮嘱他别让汤沸出来,自己则端起碗,朝着楚家军在流民营附近的哨点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见赵小五嚷嚷着那大嗓门与一老兵闲聊,“…听说了吗?老国公已经上书皇上请援了,也不知咱们皇上何时能把援兵派下来?”
“早着呢,那位忌惮老国公已久,巴不得…那什么呢,会不会派援兵都很难说。”这老兵显然是临漳的驻兵,算不得楚家军精锐,但他从军二十载,比赵小五这等年轻人看得通透。
老兵:“你看啊,这前魏王一死,朝廷就迫不及待要动手,朱家那小子也是见势不妙才起兵,不然,谁愿意干这掉脑袋的事。”
赵小五惊讶:“竟是如此?可若不派援兵,以咱们的兵力,围堵溪峡还好说,要全力攻破,怕是难了些?”
老兵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唉,谁说不是呢,可上面如何安排,哪是咱们这底下人能猜到的?还不如多活一天是一天……”
林穗听得正入神,哨点处另一个士兵似乎发现了她,警惕地看过来。
她只好立即调整表情快步上前,朝帐里高声喊道:“赵大哥,蛇汤炖好了,我特意给你盛了一大碗,还得谢谢你今日帮忙处理蛇肉。”
赵小五是个豪爽汉子,他闻声回头,见林穗正端着碗汤站在身后,这才想起自己交代王二娘的话。
他接过碗,闻着扑鼻的香气,咧嘴一笑:“嚯!真香!谢啦林穗妹子,下次若再打到好东西,我老赵还给你处理,保管给你弄得干干净净!”
赵小五将蛇粥倒进自己碗里,吹了吹热气,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哈气,却一脸满足,夸赞道:“唔,真鲜!够味!咱也是好久没吃肉了。老哥,你来点不?”
老兵看着那已经要见底的蛇粥,笑骂:“那你倒是给我留点啊!”
送完赵小五那份,林穗回到篝火旁又盛了两碗,一碗端给正在巡逻的王二娘,另一碗交代小石头送去王大夫那儿。
小石头这些天都在王大夫那儿帮忙。说是帮忙,但他一小儿能帮些什么,无非就是炖煮汤药。倒是王大夫可怜他,见他乖巧懂事,便时常关照他,倒是让林穗进山时不用太记挂。
最后剩下的半锅汤底成了姐弟两的晚饭。
林穗给自己和小石头各盛了满满一碗,小石头被那香味勾得,眼睛都直了。他咽着口水,满是惊喜道:“姐姐,这粥好香啊!”
“小心烫,慢点吃。”林穗将碗递给他,自己也捧起碗,坐在篝火旁细细品尝。
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姜块的辛香,温热的汤汁驱散了身体的寒意。蛇肉鲜嫩,带着山林野味的独特风味,再加上自己许久未尝荤腥,林穗只觉得每一口都是世间独有。
小石头更是吃得如狼似虎,连汤带肉,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一碗热汤下肚,他苍白的小脸已经泛起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姐姐,这汤…真好喝……”小石头满足地舔着嘴角,意犹未尽。林穗看着他恢复些血色的脸,心中也感到一丝慰藉。
“好喝就多喝些,这儿还有一碗呢。”林穗将最后一点倒进小石头碗里。待他喝完后,便拉着他去河边清洗,顺道一问:“今日可有听到些什么消息?”
小石头眨巴眨巴眼睛,回想着药棚里那些来来往往大人们的闲聊,应道:“有。”
小石头是营地里最特殊的“闲人”,因为林穗坚持让他静养,所以他并不用做工。
同时,林穗还反复给他洗脑“情报”的重要性。无论什么消息,都要听进耳里,记在心里,关键时刻能救命!
小石头很聪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年纪不大,但眼神清澈,手脚麻利,又时常在药棚帮忙,许多人来往谈话并不避讳他。
小石头便从这些人的闲谈中,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八卦消息,等晚上林穗回来后,再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她。
他掰着手指头说着今日听来的闲话:
“姐,张婶夸你能干,一个人顶两个。”
“刘嫂跟刘大哥说,王将军对你笑,肯定是想招你当兵,她们看着眼热得紧。”
“还有,今天狗娃他爹回来说,外面都在传,溪峡那边的魏王极力夸赞楚将军的德行呢!他们说,要是朝廷多出几个楚将军这样的好官,他们就不会造反了!好多人都跟着说,是楚将军救了他们,朝廷太坏了……”
听到最后这条消息,林穗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此乃阳谋啊!
林穗心头一凛,朱全礼这手捧杀玩得可真溜,这是把楚昭架在火炉上烤,既离间了她和朝廷的关系,又无形中吸引了更多走投无路的流民涌向贺州,进一步加剧贺州城的粮食压力。
可流民们只看到了表面的赞扬,哪里懂得这背后的毒辣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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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州城内州牧府。
“砰!”
魏林杜将一份誊抄的密报重重拍在桌上,气得胡须乱颤,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朱全礼这狗贼,端的是一条好毒计!”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楚昭坐在主位,神色看似平静,但眼底却蕴着寒冰。秦子旭拳头紧握,眉头紧锁,其他幕僚将领也个个面沉如水。
“什么狗屁‘有德之士’,什么‘朝廷不公’,这分明是诛心之论!”魏林杜声音慷慨激愤,“这是将少主置于烈火之上,表面抬高您的声望,实则离间您与朝廷!”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咱们皇上…那是何等的性情?连国公爷都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这些流言一旦传入京城,被封伯阳这些与国公爷不睦的佞臣加以利用,添油加醋。国公爷在朝堂之上,必将承受巨大压力!甚至…甚至引来无妄之灾啊!”
一旁的陈瀚海也长叹一口气,手扶额角,忧心忡忡:“等此种言论散播开来,无异于告知天下流民速去贺州。这是要将我们活活耗死,用心何其歹毒?且我们现有的粮食,连眼下的四万流民都快撑不住…再来人,贺州焉有活路?”
楚昭看着激动不已的魏林杜,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先生息怒。此攻心之计,动气便是中了对方下怀。”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城墙上飘扬的“楚”字旗,轻叹道:“流言如风,堵不如疏。朱全礼想借刀杀人,这刀…我们未必不能借力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