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缓缓阖上,厚重的金铜声如封山断水,将外界隔绝。
庄玉衡坐在那唯一的凳子上,不自觉地挺直腰身。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咫尺的地面。那里空无一物,而她所能感知的,只有殿内隐隐的龙涎香,而这若有若无的熏香,使得这殿中更加幽静。
真正的落针可闻。
帝王静坐案前,沉默不语,他的拇指在玉戒上轻轻地摩挲,无声,却节奏分明。那不是无意识的动作,而像是在从久远的记忆中,一点点翻检出某些尘封的信息。他不动声色,却仿佛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只待她说出他已知的答案。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仿佛是从典籍中记载的九天之上俯瞰众生的神祇,携着无法逼视的威严与审判般的冷静。那种压迫感,并非猎人对猎物的俯瞰,而是天命所归者对芸芸众生的洞察。她一向自持冷静,久经磨砺,无所畏惧,可此刻却在这方寸之间,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意义上的仰望与震慑。
终于,帝王开口,声音沉稳平和,没有刻意添加的情绪。
“你,与和庐山——是何关系?”
一句问话,声量不高,却仿佛一柄势不可挡的巨刃,直劈而下,将庄玉衡平稳的心态斩得巨浪掀起,也破开了她最后的侥幸。
庄玉衡心中猛然一紧,指尖在膝上微不可察地蜷缩。
他怎么知道的?
她的思绪飞快翻涌。是沈周?不可能。他若已经向圣人告知一切,必会事先跟自己交底——沈周素来沉稳周全,他可以在小事上调笑从容,却绝不会轻慢大事。
既然不是沈周,那是谁?还是说,圣人自己查到的?
她曾因屏山之事而对太子生出轻视之意,认为皇家子弟不过如此。由此,她也不自觉地将那份失望投射到这位皇帝身上,误以为这位并没有显著功绩的九五之尊亦是苟安权势之人。然而此刻,她才惊觉,那些从话本里得来的浅薄的判断根本不堪一击。
她对这位帝王的预判,毫无根据。她不知从何时起,竟将这位九五之尊揣测为一个无能平庸、困坐深宫、耳目闭塞的君主。
她错得太离谱了。
在这肃静森严的大殿里,在那一记看似平常、实则精准的问话下,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暴露在权力之下的无力感。直到此时,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在书山那一个月中,沈周竭力想教给她的东西——权势、斗争——她始终未能真正领悟。
那些道理,她曾觉得太空洞、太浮夸,太不真实。她曾听得烦躁不耐,觉得沈周不过是自以为是。可今日,当她真正置身这威压之下,才明白——若不经由现实的撕扯与权势的碾压,难以领会到那粉墨之下的腥风血雨。
她对帝王自以为是的判断,已在这顷刻之间轰然坍塌。
他是九五之尊,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天下尽收眼底,连她的错觉与轻慢,也一并看穿。
她指尖一冷,却忽而心中清明。
——他既已发问,便不在意她是否遮掩。
他知晓天下人都会在他面前遮掩与扭曲真相。他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早已麻木,也早已通透。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早已拥有了世间最尊贵的权力,也见惯了最肮脏的算计与伎俩。恩宠、背叛、忠义、谎言,于他而言皆如晨雾暮霭。
不惧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懂得强大。
他的仁慈,并非源于不知世事,而是源于在洞察人心之后,依旧选择包容。他的强大,也从不需以怒斥或惩戒示人,而是自信无人能以微末手段撼动他的判断分毫。
那不是无知的仁厚,而是真正身处云巅者的从容与余裕。
思至此,她眼神一敛,心中落定。
她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没有冲突。
既如此,她便不必再隐瞒。
“回圣人……”她缓缓抬首,语声清澈却沉着,“臣女曾经是和庐山弟子,如今已经自请离开山门。”
帝王微未置可否,神情淡然,似在听一场与己无关的旧事。
庄玉衡将清溪谷与和庐山所发生的事情简洁地讲述了一遍。
她所言恭谨,情绪冷静,句句有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然而圣人并未立刻应声,只是凝视着她片刻,语气一转,淡淡问道:
“你家中……尚有何人?”
一句轻问,却比方才那记质问更让庄玉衡意外。
庄玉衡心头一震。
方才她坦陈来历,是她主动落子,博取信任;而此刻圣人反问家世,才显露出他真实的用意。
——他根本不在意和庐山。
他在意的,是她。
她的姓氏、她的过往、她的血脉、她可能牵连到的人。
他不问她为何来朝,却问她从何而来。
圣人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沉定如海,波澜不兴。
她略一犹疑,终还是如实答道:“父母已故多年,族人不多,而我还在襁褓之中便被送进和庐山。”
圣人的眼神有些落寞。她的回答里,没有他想听的那句话,也没有他心底期盼的那一丝确认。
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缓缓点头,语气平静如常:“近日宫中事多,华玥性子顽劣,你多陪她走动。旁人劝她不动,她或许听你几句。”
话锋一转,他随手拈起桌上奏章,不再看她:“藩王之事,自有人处理,你不必操心。安心疗伤,需要什么药材,只管跟华玥说。跟她……”
圣人突然笑了一下,“你不用见外。退下吧。”
庄玉衡起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外。金门缓阖,殿中归于寂静。
圣人坐于案前,拇指落在那枚玉戒上,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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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之中,华玥看见庄玉衡出来便立刻迎了过去。庄玉衡暂且放下心中疑问,拍了拍华玥的手,表示无事。
三人都明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圣人并没有留膳的意思。冯中律便安排了宫车送三人出宫。
直到出了宫门,华玥忍不住先开口,语气压低却藏不住好奇:“阿耶同你说了什么?”
圣人其实只说了几句话。但是这几句话透露出的信息,足够她琢磨很久了。
庄玉衡没有回答华玥的问题,而是目光转落在沈周身上。
沈周面对她询问的目光,却是坦然。
庄玉衡脑中灵光一现,难怪沈周对于她来京后的计划毫不关心,两人夜夜见面,他也不曾问过一句,他根本就是预料到自己原来的谋划行不通。
庄玉衡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圣人会问我什么?”
沈周两手一摊,端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些事情,我即便提前跟你说,你也未必信。不如让你亲眼所见。”
“那你就索性不说?”庄玉衡也是惊了。哪个话本子里的情郎敢这么对心上人。注孤生吗?
沈周有些无奈地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庄玉衡颇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与其跟她磨嘴皮子,不如直接让她看到最紧要的关键,她太聪明,只需一眼就明白。相反,若是光凭嘴说,她表面上应承你,但转脸就想怎么做还怎么做。他何必费那个劲?
庄玉衡脸色一沉,目无表情地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在沈周腰间狠狠掐了一把。
“唔……”沈周低低闷哼一声,一把抓住庄玉衡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一会儿回府,我们再好好说。”
华玥眉开眼笑地旁观沈周吃瘪,颇有闲心地说着风凉话,“回府?回哪个府上?你别以为多去了几回,就能做我公主府的主了。”
“自然是去我府中。”沈周道。
华玥不解地看着他,“为何要去你府中?你俩现在没名没分的,去你府中算个什么事?”
“不是沈府,是我自己的一个宅子。”沈周道,“阿衡的伤势不能再耽误了,你府中人多口杂,多有不便。还是去我那里方便些。只是,恐怕又要有新的流言蜚语,对殿下名声有损。我在这里给殿下先赔罪了。”
华玥心想,就自己那名声,早被华芷她们传得不堪至极,能跟沈周扯到一块,说不定还能好上几分。但这个人情,不拿白不拿啊。笑眯眯的,“你知道就好。日后可别忘了。”
沈周吩咐车辆改道,直接去了他自己的宅子。并让宫车返回宫中。而华玥一直待到晚间宵禁之前,才坐了公主府的车辆离开。
崔玲的眼线连夜将此事回禀了崔玲。隔日一早,此事便在京都的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连在宫中的华芷都知道了,气得她将自己住处能砸的全砸了。果然落了个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