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浓烈,热雾翻涌。
木桶里,药液由浅琥珀渐渐沉成浓墨色,仿佛连光线都被吞噬。热力裹着药性一波波拍打着皮肤,先是刺痛,如细针轻轻挑破每一寸肌肤的防线,继而灼烤,像有火线缠绕经脉,寸寸烧蚀。
庄玉衡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却像被压在胸腔里,无法顺畅吐出。她攥紧桶沿,指节发白,指尖渗出薄薄的汗。
然而,她的脊背却在这滚烫中生出一丝冰意——那并非外界的寒凉,而像是从心底缓缓渗出的幽光,沿着血脉游走,细而冷,像看不见的冰线,将她的内里一寸寸缠住。
太多的未知,像浓雾般罩住了她,令她本能地生出危机感。
这不是刀剑相向的生死一瞬,也不是江湖对阵的杀意逼迫,而是一种近乎无形的、不安的笼罩。奇怪的是,在这痛得近乎失控的时刻,她的思路反而前所未有地清明——或许是身体的脆弱削弱了她惯常的心理防线;也或许,是她潜意识中渴望用言语分散注意力,抵消痛楚的侵蚀。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书山,被沈周逼着抄书抄到精力枯竭之时,她也会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脑海里的念头。
于是,她几乎没多想,低声道:“小师叔……我害怕。”
沈周手中将银针轻轻一顿,抬眸看她。
水雾中,那双素来清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雾气,微微颤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小时候,我想要的东西,不用我开口,师父、师弟、同门们就会送给我。”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带走了一点胸口的闷痛,“后来,我想要的东西,可以靠自己去争取——虽辛苦,但至少能得到。”
“再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再努力也争取不到,比如……徐佳儿的怜爱。”她的唇角牵动出一抹笑,却淡得几乎要被雾气冲散,“那时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无缘,强求不得。”
那些被压在心底多年的感受,像被药力和热气一并逼出,先是涓涓细流,转瞬便成决堤之势。
“我以为,哪怕有些不圆满,也可以接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已经很满足——我有亲情、亲人、信念、武功。这些我以为能守住的……”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谁知,不过朝夕,便都可以失去。”
热雾里,她缓缓阖上眼,指尖微颤,“来京城之前,我已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可此刻——”
她睁开眼,凝视沈周,眼神里倔强与惶然交织,“你的出手,圣人的反应……让我看见转机。”
“可是……”她的唇轻轻颤了一下,“居然因此,我第一次感到害怕。”
沈周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所有锋芒与算计褪去,只剩下极深的、极细致的怜惜。
雾气氤氲,药香苦烈,水面因她的颤抖泛起细微波纹,溅落的水珠顺着鬓角滑下,没入齐肩的药汤中。
他半跪在浴池旁,像是将她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细细掂量,低声道:“阿衡,你会害怕,是因为你已经拥有了。若从未得过,又何来失去的痛?这不是脆弱,而是本能,是所有活在世上的人都会有的反应。”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他目光沉静,“得与失,本就是阴阳相随。空无一物的人,可以无所畏惧,那不是通透,只是他们尚未识得美好。你如今害怕,不过是因为握过,不愿再松开。”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弯起,却依旧郑重:“所以,不必纠结对与不对。心生何念,皆是因缘使然。再正确的道理,也得亲自走过一遭才能领悟。旁人替你说破万句,不如你自己亲身经历一次。”
他的眼底有微光浮动,带着难掩的感慨与遗憾:“就像我说——我钟情于你。若你不懂,不信,不能感知,那么这些话,于你而言,不过是风花雪月,一时障眼罢了。”
他伸手,指尖轻轻拨开她鬓间湿漉漉的发丝,直视着她的眼,“人不是因为将要失去才害怕,而是因为……曾经真正拥有。”
庄玉衡与他四目相对,那一瞬,仿佛看见了所有隐藏在深处的情意。
沈周轻轻一笑:“而如今,你舍不得的……只有我。”
庄玉衡突然脑中一片清明。这一刻,她才猛然明白——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京都,为了师父、师弟、和庐山,她已准备舍下一切。而如今的恐惧,只因眼前这个人。
她早就知晓他的好,也曾被吸引;可惜情窦初开时已太迟。如今万般皆无,茫然回首,他依旧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
所以,她怕。
怕她带来的风雨伤了他;
怕他将自己看得太好,终有一天失望;
怕自己无法康复,离他而去;
怕一次伤了他,还会再伤一次。
沈周拂去她睫羽上的水珠,低声道:“怕什么呢?别怕,有我在。”
是的,他在。
他会为她设想,为她退让,为她奔波,为她忧心,为她半夜翻墙,为她固若金汤。
可是,她忍不住问:“我……值得吗?”
沈周俯下身,覆上她的唇,回答干脆且坚定,“当然。”
那一吻绵长而温热,像是在烈火与寒冰之间,为她筑起唯一的栖息之所。她下意识仰首,想要更多,却被肩头轻微的刺痛逼出一声低呼。
“别动。”沈周一手轻按她肩,一手拧着银针,将真气送入穴位。
庄玉衡牙痒痒地瞪他一眼,“小师叔……亲我的时候,还不忘戳我一针,真有你的。”
他有些无奈:“本来该下针的,没忍住,才先亲了你。”
“你——”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沈周捏了捏她的肩,“别笑,针位要是移了,你可就惨了。”
她只得攥紧桶沿,逼自己冷静。然而随着针入穴,痛意又翻涌上来。
“……小师叔,过来亲一口。”她咬牙道。
沈周俯下身,笑意藏不住:“乐意之至。”
……
两个时辰后,沈周才将她从桶中抱出。她换好衣服,刚坐下便昏沉睡去。
沈周为她收拾妥当,安置在床榻上,看着她面上终于泛起血色,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索性在床侧躺下,同榻而眠。
而此时,华玥的马车满载而归,刚驶入公主府。她刚下车,便看到齐行简的马车停在一侧,不由一怔:“三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