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病房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
林疏棠趴在床沿,呼吸均匀,显然是累极了。
她膝上摊开的速写本被晨曦微光照亮,画页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连接着一根透明的输液管。
画中那只手的主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护士推着车悄无声息地进来,准备更换输液袋。
看到趴着睡着的女孩,她放慢了动作,轻声提醒了一句:“姑娘,在这儿睡要着凉的。”
林疏棠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病床,正对上一双清明的眼。
江熠白醒了,他就那样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赛场上的锋利和压迫感,只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和通透。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她的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沙哑,心脏却不合时宜地漏跳了一拍。
江熠白没有立刻回答。
他动了动没扎针的左手,有些费力地抬起,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博热搜页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气音:“《熬》火了,热搜第三。”
林疏棠愣住了,大脑宕机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挣扎,醒来后关心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她的漫画。
他是在替她担心,怕她因为这件事惹上麻烦,或是被舆论的风暴吞噬。
她强撑了一夜的坚硬外壳,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戳开一道裂缝。
他明明是更需要被担心的那一个。
“但我更怕你累倒。”江熠白看着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那道裂缝,让她所有的逞强和伪装瞬间瓦解。
她猛地站起身,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转身去倒水。
可她的手抖得厉害,热水壶里的水晃荡着,差点洒出来。
江熠白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他的目光落在她端着水杯的手上,视线最终定格在她握笔的中指关节处。
那里有一层常年伏案画画留下的旧茧,指节因为长期的不当用力,甚至有些轻微的变形。
“你伏案太久,指节变形了。”他忽然说,语气是陈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心疼。
林疏棠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想把那点微不足道的“职业病”藏起来。
那只是她无数个熬夜画稿的夜晚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印记。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江熠白用他能活动的左手,艰难地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张纸。
那是她昨晚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一张草图,画的是他沉睡时紧皱的眉头。
而在草图的角落,他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补上了一行小字,笔迹因为无力而显得稚拙,却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力。
“下次别熬过三点,我看得心疼。”
林疏棠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迅速升温。
原来他早就醒了,在她趴着睡着的时候,在她以为全世界都静止的时候,他正看着她,并且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担忧。
他望着她,眼神像雨后的湖面,安静地映着她的倒影,轻声问:“你为我画了那么多痛,能不能也给自己留点温柔?”
她咬着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口,让她无法言语。
她只是默默地回到床边,将速写本翻到全新的一页,重新握住了画笔。
这一次,她没有再画他病中的脆弱和痛苦,而是开始勾勒他清醒时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野王的锐利,只有一片沉静的光。
上午九点,主治医师老赵来查房,脸色不太好看。
他身后没跟着实习医生,反而带来了KPL联盟赛事运营陈岩的“通牒”。
“陈岩那边刚打完电话,催命一样。”
老赵一边检查江熠白的各项数据,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联盟已经策划好了,要求你下周必须参与积分赛的复出宣传活动,核心内容是要拍摄一部康明训练的纪录片,主题是‘野王归来’。”
老赵摇了摇头,把手里的病历夹拍得啪啪响:“胡闹!他现在神经压迫的症状还没完全消除,右手连精细动作都做不了,强行进行高强度操作,很可能造成永久性损伤!还跟我说什么‘你们队医也得配合,别总当老好人’,这是拿选手的职业生涯开玩笑!”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江熠白垂着眼,看不清神情,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默中,林疏棠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清亮而坚定:“那你们拍我好了。”
老赵和江熠白同时一愣,齐齐看向她。
她没有丝毫退缩,直接掏出手机,点开《熬》的评论区,将屏幕转向老赵:“赵医生,您看,这里有三万多条留言,都在说‘想看真实的野王’。粉丝们想看的,不是一个被包装出来的英雄,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顿了顿,迎着两人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与其拍一部作秀的‘康复纪录片’,不如我来拍。就拍一组‘病床边的野王’——不演,不摆拍,不提前写稿。就记录他怎么疼,怎么忍,怎么在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画稿别停’。记录他最真实的样子。”
老赵盯着她手机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留言,沉默了许久。
他见过太多被联盟和俱乐部包装过度的选手,也见过太多因为这种包装而最终被反噬的悲剧。
半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这个,比作秀强。我同意了,陈岩那边我去顶着。”
于是,林疏棠的手机,成了江熠白最真实的记录仪。
林疏棠记录下他吃那些苦涩的药片时,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的瞬间;记录下他为了恢复手部功能,用左手练习握笔写字时,那种成年人身上罕见的笨拙和挫败;记录下他在电视上看到队友赢下比赛时,下意识想抬手鼓掌,却在半空中因为疼痛而僵住的手。
她把这些零碎的片段剪辑成一个不到一分钟的短视频,没有配任何煽情的音乐,只在视频的最后打上了一行字:“他不是在恢复,他是在重新学怎么活着。”
视频被她发到了个人微博上。
短短几小时内,转发量破了十万。
粉丝们在评论区彻底泪目了,留言区被刷屏:“原来我们喊的‘野王加油’,这四个字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不起,我们总希望你所向披靡,却忘了你也会疼。”
“这才是我们想看到的!不是神,是人!”
舆论的发酵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陈岩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语气里满是质问和怒火:“林疏棠!谁让你发的?你这是在误导公众,在卖惨博同情,你知道这对联盟的形象有多大损害吗?”
林疏棠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手机录音键,然后平静地回复:“陈经理,你说的误导公众,是指我记录了他真实的样子吗?可是在我看来,你们用‘拼搏’‘热血’这些词汇来包装对选手的消耗,才是对公众和粉丝最大的误导。”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最后只传来一声恼怒的“你……”,便被粗暴地挂断了。
当晚,江熠白靠在床头,用平板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林疏棠剪辑的那个短视频。
视频里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他看着那个连拿筷子都费劲的男人,忽然轻声问身边正在整理画稿的林疏棠:“你会一直这样记着我吗?记着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林疏棠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地看着他,点头:“只要你还值得被画,我就会一直记着。”
无论是巅峰,还是低谷。
江熠白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
他抬起左手,似乎想和从前一样,揉一揉她的头发。
可手臂抬起的动作牵动了右肩的神经,一阵剧痛让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林疏棠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很坚定。
“别叫医生……”他喘着气,声音沙哑,“就让我……疼一会儿。这样我才记得,自己真的活过。”
用疼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感,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林疏棠的眼眶“轰”地一下就红了。
她反手握住他那只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可我不想你用疼来证明你活着。我想画你笑着吃饭的样子,想画你重新站起来走路的样子,想画……我们一起去巷口吃豆浆油条的样子。”
次日清晨,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林疏棠打开门,门口的小凳子上照例放着一份热豆浆和两根油条。
那位每天都来的豆浆哥已经推着车走远了。
只是今天,豆浆的杯套上,用马克笔贴了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老人质朴的字迹:“给小伙子补点糖,别让他再晕了。”
林疏棠捏着那张便签,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刚刚褪去红肿的眼眶又是一阵发热。
她提着早餐回到病房,江熠白正盯着自己的手机。
见她进来,他把手机递给了她。
屏幕上是陈岩发来的一条新消息,简短而克制:“纪录片……按你的想法拍。但别忘了,江熠白是联盟的王牌选手,不是一个需要同情的病人。”
林疏棠看完,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轻声说:“可他首先是个人。”
江熠白一直望着她,听完这句话,他眼底那片沉静的湖面,终于泛起了波澜。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林疏棠,等我能走了,带你去吃那家你画过三次的巷口生煎。”
她猛地一怔。
那是她速写本里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她偷偷画下的,幻想中“和他一起吃的早餐”的场景。
她以为他不会注意到那么细微的角落。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却笑着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好,我等你。”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野王画像上。
这一次,林疏棠没有再画他的眼神或紧锁的眉头。
她拿起笔,开始细细勾勒他的左手,那只手,正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传递着笨拙却坚定的温度。
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三天后,江熠白各项指标趋于稳定,终于获准出院。
临走前,老赵把他和林疏棠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