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江熠白正式获准出院。
老赵开车来接,临走前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听好了,两周内绝对禁止高强度操作,尤其是手腕发力的动作。右手,记住,至少一个月不能主动发力,就当它不存在。”
江熠白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衫,低着头,很轻地点了一下,算是应答。
林疏棠站在一旁,帮他把换下的衣物塞进背包。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她眼尖地瞥见他飞快地将一盒拆开的止痛贴塞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
动作隐蔽而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她心口一紧,却没有当场揭穿他那点小心思。
她只是默默拉上背包拉链,将自己连夜在各大电商平台搜遍、对比了上百条评论才选中的一款医用级护腕和几包自发热的活血热敷贴,悄悄塞进了背包的外层侧袋。
那款护腕有特殊的设计,能最大程度地减轻腕管的神经压迫。
医院门口,阳光正好。
江熠白拉开车门前,忽然回头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等我能打训练赛。”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第一局,请你来观战。”
林疏棠迎着他的目光,忽然就笑了,那点心疼被她巧妙地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狡黠:“我可没空,我只请你看我吃生煎。”
这是他们之间新的暗号,一个关于未来的,轻松的约定。
江熠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仿佛一个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秘密:“我已经记住了,巷口第三家,双面煎,肉馅要加很多葱油的那种。”
林疏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是她随手写在速写本夹层里的一张便签,标题是“理想早餐清单”,潦草又任性,是她画画累了时用来放空大脑的胡思乱想。
他竟然翻到了,而且,他一个字不差地记住了。
回到工作室,空气里还残留着几天未散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林疏棠没有急着处理堆积的稿件,而是铺开一张新的画纸。
她脑子里全是江熠白。
他躺在病床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垂着眼,安静地翻阅她那本画满了奇思妙想的速写本时的侧脸。
他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极为笨拙地剥着一颗水煮蛋,蛋壳碎得乱七八糟,蛋白也被抠得坑坑洼洼,他却一脸专注,仿佛在拆解什么精密的仪器。
还有,她给他念网上那些五花八门的粉丝评论时,他努力想憋住笑,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的弧度。
这些画面,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她脑中反复播放。
她拿起画笔,一笔一划,将这些瞬间固定在画纸上。
小满的视频通话请求弹了出来,一接通就是她那张写满兴奋的脸:“棠棠!你火了!你和江熠白现在是‘病友文学’的顶流了!我跟你说,你那张‘野王的左手’现在全网疯传,CP超话都建起来了!”
林疏棠听着,手里的笔却没停。
“不过!”小满的语气很快又沉了下来。
“有个坏消息。陈岩,就是他们战队的那个魔鬼经理,刚刚在圈内一个大群里放话了,原话是:为确保选手安心康复,任何外部创作内容不得涉及选手康复过程及细节。这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
林疏棠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关掉了电脑上的参考资料页面,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知道了。”
“那你还画?”
“那我就画‘出院后的野王’。”
她看着画纸上那个笨拙剥蛋的背影,轻声说:“他走路的样子,他吃饭的样子,他坐在基地窗边发呆的样子。这些,总不算违规吧?”
电话那头的小满长长叹了口气:“可问题是,你画得太真了,真到让人害怕。那种真实感,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画师对偶像的观察。陈岩那种人精,怎么会看不出来。”
江熠白回到基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被陈岩叫到办公室。
没有嘘寒问暖,只有劈头盖脸的警告。
“手伤了,可以休养,但脑子不能停。”陈岩把一叠厚厚的战术分析报告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从今天起,每天三份不同战队的战术分析,手写不了就用语音转文字。所有队伍的比赛录像,每天至少看六个小时,复盘报告同样不能断。”
江熠白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回到自己那间熟悉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电脑的房间,他没有打开比赛录像,也没有去碰那叠战术报告。
他拉开椅子坐下,打开手机,点开和林疏棠的私信对话框,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照片上,是摊开的战术分析本,本该写满数据和阵型的页面上,一片空白。
空白的正中央,他用左手画了一个不成形的小人,歪歪扭扭地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是一个冒着热气的平底锅。
小人的头顶上,是一个对话气泡,里面写着两个字:“等她。”
信息几乎是秒回的,林疏棠发来三个字:“别硬撑。”
江熠白看着这三个字,感觉手腕上那阵隐秘的刺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用左手的一个个手指,缓慢而认真地敲下回复:
“不是撑,是等。等手好,等你来,等我们能光明正大一起吃顿早饭。”
发出这条信息,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城市的另一端,林疏棠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正一点点被墨色侵染,路灯次第亮起。
她忽然站起身,抓起外套和钥匙,什么都没想,就冲出了工作室。
半小时后,她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纸袋,站在了WM战队训练基地对面的街角。
林疏棠躲在一棵法国梧桐的阴影里,算着时间。
她知道,这个点是他们晚间训练前的短暂休息时间,有人会出来透透气,或者去便利店买点东西。
果然,十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基地大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江熠白戴着黑色的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右手还戴着那个显眼的夹板固定器,被他小心地护在身前。
林疏棠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阴影里冲了出去,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把那个温热的纸袋塞进了他的怀里。
“趁热。”她说,声音因为跑得急还有些微喘。
江熠白彻底愣住了,低头看看怀里的纸袋,又抬头看看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口罩下的眼睛里瞬间漾开了笑意:“你怎么知道我……”
“你昨天发的战术本涂鸦。”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视线落在他的运动鞋上。
“那个小人脚边,你画了生煎店的招牌。”
他闻言,低头看向手里的纸袋。
果然,纸袋上印着巷口第三家那个熟悉的logo。
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又痒又暖。
他轻声说:“下次别跑这么远了,天这么冷。我去找你。”
“你得养伤。”她摇摇头,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而我……得画你好好活着的样子。”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基地二楼办公室的监控画面里。
当晚,江熠白再次被陈岩约谈。
“我说过,康复期间,禁止一切非必要的外部接触。”陈岩的脸色比深夜的冰水还要冷。
“你是想让全联盟都知道,我们WM战队的王牌野王,现在要靠一个女画师投喂才能活下去吗?”
江熠白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回答:“她不是喂饭,是提醒我——我还活着。”
“活着?”陈岩发出一声冷笑。
“你活着是为了回到赛场,为了拿冠军,不是为了在这里跟人谈情说爱!”
“可如果比赛让我忘了怎么活着?”江熠白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那赢,又有什么意义?”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岩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
良久,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下周的积分赛,你要么上场,要么,就永远别上了。”
说完,他猛地转身,摔门离去。
深夜十一点,林疏棠的工作室门铃响了。
是同城急送的快递。
她疑惑地签收,打开那个半旧的纸箱,里面是一个同样半旧的硬壳战术本。
她认得,那是江熠白以前用的那款,封面上还有磨损的WM战队logo。
她带着一丝不安,翻开了本子。
第一页,空白的战术格上,贴着一张从她的画上撕下来的碎片——是她有一次画累了,蹲在楼下夜宵摊捂着胃的样子,画得潦草,却充满了疲惫的真实感。
第二页,贴着她趴在画板前睡着的侧脸。
第三页,是她在医院走廊里,背对着他,偷偷抹眼泪的背影。
一页,又一页。
本子里全都是她,是她画笔下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的、疲惫的、狼狈的瞬间。
他竟然把它们都收集了起来,像珍藏宝藏一样,小心翼翼地贴满了这个曾经承载着他所有荣耀和战术的本子。
她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中央,江熠白用他那只不习惯的左手,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行字:
“你说,要画我好好活着的样子。可是林疏棠,没有你,我的‘活着’,没有光。”
林疏棠抱着那个本子,在画板前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夜。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到靛青,再到泛起鱼肚白的微光。
她终于动了,拿起画笔,在一张崭新的画稿上,落下了第一笔。
画上不再是那个孤单的、强大的、背负着一切的野王背影。
而是两个人并肩坐在街边的生煎摊前,一个低头吃着,一个笑着看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来,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画室楼下,那个每天清晨推着三轮车路过的豆浆哥,像往常一样经过。
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那扇总是亮着灯的窗户,今天,灯依然亮着。
他犹豫了一下,从保温桶里盛了一杯滚烫的豆浆,轻轻放在了工作室楼下的门禁台阶上。
杯口的热气袅袅升起,像是在无声地祭奠一段正在奋不顾身燃烧的青春。
林疏棠画完最后一笔,晨光已经彻底照亮了整个房间。
她筋疲力尽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持续不断的震动惊醒。
她拿起被遗忘在角落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机的通知栏,已经被成百上千条未读消息和@提醒,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