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器上定格的画面,是江熠白职业生涯里为数不多的至暗时刻。
KPL春季赛总决赛,巅峰对决的第四局,他们被对手三比一拿下赛点。
关键的暂停期间,所有镜头都对准了选手的脸,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队友们在激烈复盘,教练的声音透过耳机嘶吼着战术,而作为队长的江熠白,却在那一刻短暂地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
他微微低着头,额角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
他没有看屏幕上惨败的战绩,也没有理会队友焦灼的目光,只是用左手,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固执地揉着自己的右手手腕。
镜头拉近,那张总是挂着散漫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紧抿的唇和苍白的脸色。
他的眼神,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只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微微颤抖、即将握不住信仰的手。
那一瞬间,持续困扰了林疏棠数周的迷雾豁然消散。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画了上百张草稿,却始终画不出江熠白的眼睛。
她一直试图在其中寻找万丈光芒,寻找那个粉丝口中无所不能的野王之神,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光,是从裂痕中透出来的。
没有丝毫犹豫,林疏棠调出已经勾勒好轮廓的草稿,果断地删去了所有她凭空想象、带着滤镜的理想化高光。
她换上了一支更柔和的笔刷,用深浅不一的灰调,小心翼翼地晕染出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与伤痛。
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在极限边缘挣扎的、属于凡人的脆弱。
最后,她将笔尖调到最小,在浓郁的灰色深处,点上了一粒极小、却异常清晰的亮色。
那光点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顽固地燃烧着。
像无尽黑夜里,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将她从沉浸的状态中拽了出来。
来电显示是“王主编”。
“疏棠,稿子怎么样了?”王主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练,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平台这边临时决定做一个‘电竞与人间’的专题,你的《野王》系列是内定的头版头条。但是有个条件,今晚十二点前必须交终稿,不然……你知道的,等着顶替你的人能从公司门口排到三环外。”
林疏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角那个白色的药瓶,胃部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拧紧般的抽痛。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声音平稳地回答:“王姐,放心,还差最后一笔。”
“那就好,我等你好消息。”
电话挂断,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滚滚雷声由远及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汇成一道道水帘。
暴雨,说来就来。
她没有理会窗外的风雨,也没有去管胃里越来越强烈的绞痛。
她重新打开数位板,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最后的绘制。
这一次,她没有画他的脸,而是选择了一个背影。
画纸上,江熠白身披熟悉的队服,手持长剑,孤身立于崩塌的废墟之上。
他的肩线不再是粉丝印象中那般挺拔如松,而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塌陷,那是经年累月的伤痛与压力留下的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腰背却依旧没有弯下,倔强地挺立着,仿佛在对抗整个世界的倾颓。
画笔落下,在画面的右下角,一行清秀却有力的字迹缓缓浮现——
你不是神,是人,所以我才爱你。
与此同时,TKG战队训练基地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场高强度的训练赛正在进行,江熠白操控的打野英雄行云流水般穿梭于野区,眼看就要完成一波关键的绕后反打。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动,准备释放核心技能的瞬间,右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力感。
“啪嗒。”
黑色的电竞鼠标从他手中滑落,径直掉在了桌面上,发出一声不算响亮、却足以让所有人侧目的声音。
“停!”坐在他身后的教练老赵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喊了暂停。
“怎么回事,小白?”老赵快步走到他身边,语气里满是担忧。
江熠白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自己的右手,脸色有些难看。
手腕处已经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像一个发酵过度的馒头。
老赵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不行,不能再练了。”老赵的表情严肃到极点。
“队医!马上带他去做冰敷,然后联系医院,明天一早做详细检查。这段时间,你被强制休息了,听到没有?”
江熠白抿着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
被按回宿舍,手腕上敷着冰袋,江熠白烦躁地用左手刷着微博。
屏幕上跳出的,正是王主编那条预告博文:“顶级插画师林疏棠封笔之作《野王》系列最终稿,今晚零点,全平台发布。敬请期待。”
他盯着那个“零点”的字样,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紧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越是临近午夜,他心里的焦躁就越是无法抑制。
他太了解林疏棠了。
那个姑娘,一画起画来就什么都忘了。
胃痛是她的老毛病,可她从来不会主动说,只会自己一个人死扛。
他想起上次比赛结束,他带她去常去的那家店喝粥,她一口气喝了两碗,才缓过劲来。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发信人是他们常去的那家早餐店的老板,一个被他们戏称为“豆浆哥”的中年男人。
“小江啊,你家那个小姑娘今天怎么没来拿豆浆啊?我给她留了一份,都快凉了。”
这条再普通不过的消息,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江熠白紧绷的神经里。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腕的刺痛仿佛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慌压了下去。
他一把抓起床边的外套,径直冲出了宿舍门。
“江队!你去哪儿?外面下着暴雨!”刚从训练室出来的替补队员小林见状,急忙追了出来。
江熠白头也没回,身影迅速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中,只留下一句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的话:
“我去送粥。”
工作室里,林疏棠终于为画中人背后的光影添上了最后一笔。
那道光穿过废墟的缝隙,温柔地落在他微塌的肩上,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顽强的暖意。
完成的瞬间,她眼前猛地一黑,紧绷了十几个小时的身体终于达到了极限。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画板上,彻底昏睡了过去。
手中的数位笔滚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工作室的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随即被缓缓推开。
江熠白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他左手提着一个保温桶,桶身上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与他身上的寒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放轻了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一步步朝里走。
然后,他看到了伏在画板上,睡得人事不省的林疏棠。
他走近,目光第一时间被那幅尚未保存的画稿吸引。
画纸上那个背影,他再熟悉不过。
可那又不是他所熟悉的自己。
没有战神降临的霸气,没有睥睨众生的孤傲,那只是一个……一个拖着满身伤痕,却依旧不肯停下脚步的普通人。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右下角那行字上。
“你不是神,是人,所以我才爱你。”
江熠白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暖流交织着,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他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身上的寒意渐渐散去,他才回过神来。
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带着体温的黑色外套,轻柔地盖在了林疏棠的身上。
然后,他掏出手机,对着那幅画和她疲惫安详的侧脸,无声地拍下了一张照片,随即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做完这一切,他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转身准备离开。
临出门前,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伸出指尖,隔空轻轻触碰了一下画纸上那个背影的右手腕位置。
“下次!”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让我看看你画完我的样子。”
第二天清晨,林疏棠是被一阵暖意唤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薄荷味。
坐起身,外套从肩上滑落。
她愣愣地看着这件衣服,是江熠白的。
桌边,一个银色的保温桶安静地立着。
伸手拧开,一股温热的米粥香气扑面而来,粥还是温的。
她怔了半晌,才拿起手机。
屏幕上,王主编在半小时前发来了一张微博预热帖的截图,下面的评论区已经盖起了高楼。
“疏棠,最终稿我已经帮你上传到后台定时了,还有一个小时就会自动发布。反响空前,你准备好迎接一场风暴吧!”
她正要回复,一个对话框突然从屏幕顶端弹了出来。
是江熠白。
“昨晚……你睡着了?”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林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敲下了一行回复。
“嗯,画完了。可惜,你没看到最后一眼。”
发送。
那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也没有回复。
林疏棠不知道,此刻,在TKG战队的训练室角落里,江熠白正死死盯着他俩的聊天界面。
他的手机壁纸,正是那幅震撼他灵魂的画。
他没有去理疗室做康复治疗,只是独自坐在这里,用左手悄悄按着自己那只依旧在剧痛、却被他强行压下的右手手腕。
手机屏幕上,王主编那条预热微博的转发和评论数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持续攀升。
无数的粉丝、路人、甚至电竞圈内的大佬都在转发评论,言语间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他们都在猜测,这幅被誉为“封神之作”的最终稿,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描绘他们心中那个无敌的野王。
距离零点发布,还剩下最后五十九分钟。
林疏棠打开微博,看着那条预热帖下不断滚动的评论,目光平静。
她点开后台,看着那个已经上传完毕、静待发布的画稿文件,深吸了一口气。
她想画的,想说的,都已经在那幅画里了。
她将手机放在一边,拿起桌上的保温桶,舀起一勺温热的粥,慢慢地送入口中。
胃里那股熟悉的暖意,让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抚。
窗外,雨过天晴,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为整座城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而网络上,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无数双眼睛汇集于此,等待着那个最终时刻的来临。
没有人知道,这幅画将如何定义那个被捧上神坛的少年,又将如何撕开电竞圈光鲜亮丽表皮下,那道不为人知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