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玉绾坐在亭下,手中拿着一方素帕,一针一线绣着简单的缠枝青叶。
突然,一阵娇笑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呵,这不是我们‘孝感天地’的六妹妹嘛?怎么,搬回了这好地方,只顾着享清福呢?”宋玉妍带着两个贴身丫鬟,不怀好意。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散花软烟罗裙,衬得小脸娇艳,只是眉梢眼角的刻薄生生破坏了这好颜色。
她目光挑剔,瞥了一眼玉绾手中的绣帕,嗤笑一声:“啧啧,看看这绣什么?杂草团子?柳姨娘在世时就没教你点像样的针线?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能指望什么?”她身后的丫鬟也掩着嘴偷笑。
玉绾停下针,平静地站起身,对宋玉妍福了一礼:“二姐姐安好。”
宋玉妍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加不爽。她上前一步,伸手就去夺玉绾手中的绣绷:“哼!拿来我瞧瞧!别污了我们宋府女儿的名声!”
玉绾手一松,绣绷被宋玉妍劈手夺过。谁也没看清怎么回事,便听“嗤啦”一声,宋玉妍手中黏着的那方绣着蝶恋花的精致罗帕,不知怎地,竟被玉绾绣绷上一根小木刺勾住了一角,破了个口子!
“啊!”宋玉妍看着心爱之物被毁,气得俏脸通红,“我的帕子——!宋玉绾!你故意的!”
玉绾适时惊慌失措,连连后退:“二姐姐息怒!是那绣绷……我不知道绣绷上面有木刺……”她指着绣绷,一副百口莫辩的委屈模样,声音愈发小。
宋玉妍怒火中烧,扬手就想打过去。
“住手!”四姑娘宋玉瑶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脸色苍白,紧张地攥着衣角。“二姐姐,”玉瑶鼓起勇气,声音却细如蚊蚋,“六妹妹她不是故意的……我看到了,是被绣绷勾住了……”她说完,担忧地看了玉绾一眼。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一个两个下贱胚子都敢来顶撞我了?”
二姑娘将怒火一股脑撒在玉瑶身上,刻薄的话语像冰雹般砸过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个通房能生出什么好货色?整日里畏畏缩缩的,看着就晦气!怎么,想巴结她?她现在就是没娘的野草,自身难保!”
玉瑶被骂得浑身发抖,眼圈瞬间红了,头埋得也更低。
玉绾上前一步,挡在瑟瑟发抖的玉瑶身前,对着宋玉妍,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声音却冷冷的:“二姐姐教训的是。都是玉绾的错,玉绾愿为姐姐重新绣一方罗帕赔罪。只是……”她顿了顿,面露难色,“只是玉绾这里,没有三姐姐帕子上那等贵重的金丝线缕……”
宋玉妍正在气头上,此时被玉绾捧了一句,怒火稍歇。她心疼地瞥了一眼被勾破的帕子,“谅你也绣不出什么好东西!赔?你赔得起吗?”她一把夺回罗帕,又狠狠瞪了玉瑶一眼,“还有你!再敢多嘴,仔细你的皮!”说罢,带着丫鬟,像只斗胜的孔雀般气咻咻地走了。
可怜的玉瑶还站在原地无声地抽泣着。
玉绾走到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递过一方自己干净的素帕:“四姐姐,是我连累你了。”
宋玉瑶抬起头,接过帕子,哽咽道:“不怪六妹妹……”想到玉绾刚才为自己挡在身前,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倒是六妹妹,你要小心!二姐姐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大夫人,她也……”
“我知道。”玉绾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沉静,“四姐姐,谢谢你刚才替我说话。”这句感谢,是发自真心。
玉瑶感受到玉绾的真诚,心中的委屈稍减,用力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算个聪明人,自知在这深宅中,她们彼此应当是“同盟”,而此时,正应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六妹妹,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玉绾看着玉瑶那双怯懦却坚定的眼睛,计划便在心中悄然成型。
帮手,找到了。
宋玉妍的刁难,反而成了玉绾出府的契机。
次日清晨,玉绾带着张嬷嬷,求见了父亲宋勉。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孝服,神情哀戚,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块素色锦缎和几缕普通丝线。
“父亲。”玉绾在书房外廊下恭敬行礼,“昨日女儿不慎勾坏了二姐姐的帕子。自知过错想重新绣制一方,向姐姐赔罪。只是女儿院中,实在没有与二姐姐那方罗帕相配的贵重丝线,女儿斗胆,恳请父亲允准,让张嬷嬷陪女儿去西市采买些许。女儿定当快去快回,绝不敢在外逗留。”言辞恳切,理由充分,目标明确,态度恭顺。
宋勉正用早膳,闻言放下银箸。他自然知道昨日那点小风波,对宋玉妍的跋扈也心知肚明。玉绾此举,倒显得识大体、懂规矩。
去西市买丝线……他本能地有些不豫,深闺女子抛头露面总归不妥。可转念一想,玉绾刚得了“孝女”的名声,此刻为“悌道”奔波,传出去对他官声有益无害。
他挥了挥手:“罢了。念你有心弥补姐妹情谊,准。让张嬷嬷跟着,只去‘锦绣坊’买完所需即刻回府,不得耽搁。”他特意点明了“锦绣坊”,那是西市一家专做官宦富户生意的绸缎庄,相对有面。
出府的令牌很快送了过来。握着那枚冰凉的小木牌,玉绾的心跳难以抑制地加速。
半个时辰后,一辆青帷小马车,载着玉绾和张嬷嬷,缓缓驶出了宋府大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车外喧嚣,小贩的叫卖、行人的谈笑如同潮水般涌来,玉绾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尘土、食物香气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涌入肺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去锦绣坊。”
马车汇入人流,朝着西市方向行去。京都的繁华在车帘缝隙中流淌:鳞次栉比的商铺,摩肩接踵的行人,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骑着高头大马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压下心头的悸动——她可不是出来看热闹的。
“嬷嬷,”玉绾压低声音,凑近张嬷嬷,“西市,玲珑阁。”她只说了这五个字,目光如炬。
张嬷嬷点点头,用枯瘦的双手比划着,神情严肃。
玉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张嬷嬷的意思清晰无比:玲珑阁就在西市!那门形符号是接头信号!见到掌柜,直接拿出信物即可,对方看到信物,自然会有所回应!
她猛地抓住玉绾的手,另一只手急切地指向车夫,掌心向下重重压了压——小心!隔墙有耳!绝对不能让车夫发现!
玉绾重重点头,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意。她将那块灰黑色的石头,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心跳如擂鼓,混合着马车行进的轱辘声,在狭窄的车厢回荡。
锦绣坊很快到了。门前车马不少,多是各府的仆妇丫鬟进出。玉绾带着张嬷嬷下车,按宋勉的吩咐,在锦绣坊里认真挑了几种颜色鲜亮的丝线,和一小绺价格不菲的捻金彩线。
就在伙计低头找零的混乱间隙,玉绾状似无意地靠近柜台边一个正打包布匹的伶俐小丫鬟。她飞快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小妹妹,劳烦指个路,西市可有一家叫‘玲珑阁’的玉器行?”
那小丫鬟正忙得晕头转向,头也没抬,顺口就答:“玲珑阁?有啊!就在前面‘五味斋’点心铺子斜对面的巷子口,门脸不大,挂个墨绿色的旧幌子……”话未说完,她手里的布匹差点滑落,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
“多谢!”玉绾低声道谢,迅速退开一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嬷嬷也正好付完钱,接过包好的丝线。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出锦绣坊,玉绾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车夫道:“时辰尚早,姨娘生前最爱‘五味斋’的茯苓糕。张嬷嬷,你腿脚快些,去对面买一匣子来,我们带回去供奉姨娘灵前,也算尽点心意。”她语气自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思,理由更是无可挑剔。
车夫有些迟疑,毕竟主子吩咐过买完就回。
玉绾叹了口气,眼圈微红:“父亲允我出来,已是恩典。我知规矩,自是不会乱走。只是想着姨娘,她最后那些日子,连口想吃的东西都……”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车夫见状,想到这位六姑娘“孝女”的名声,又见那“五味斋”就几步路距离,众目睽睽之下,应无大碍。便点头道:“那嬷嬷快去快回,六娘子且在车上等着。”
张嬷嬷接过玉绾递来的碎银,朝“五味斋”的方向走去。随即一拐,巧妙没入了旁边那条挂着墨绿色旧幌子、毫不起眼的小巷。
玉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端坐在马车里,指尖死死掐着掌心,强迫自己面色平静地看着“五味斋”门口熙攘的人群,目光却紧紧锁着张嬷嬷消失的那个巷口。
车夫百无聊赖地靠在马车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玉绾几乎要按捺不住时,张嬷嬷手里捧着一匣点心,步履如常地走了回来,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玉绾暗暗松了口气。张嬷嬷上了车,将点心匣子递给玉绾,颔首——见到人了!
马车缓缓驶离喧嚣的西市。玉绾抱着那匣茯苓糕,微微侧过头,透过帘隙望向那条幽深的小巷。
巷口人来人往,平凡无奇。玉绾的余光机敏地捕捉到,“五味斋”二楼临窗的位置,一道身影飞快地闪离了窗边,那道一闪而逝的青影,像极了那夜的玄衣人。
马车拐过街角,西市的景象彻底被抛在身后。车厢内,只有车轮滚动声。玲珑阁到底给了什么信息?柳姨娘如何与他们扯上关系的?
归途的马车上,玉绾闭着眼靠在车壁,手中紧紧攥着那匣茯苓糕,思索着心中的疑虑。
如果信息有用的话,那么,下一步计划,也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