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宋府后门停稳。回到西厢小院,张嬷嬷反手关紧房门,拉住玉绾的衣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旧衣襟里,摸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扁平物件,塞进玉绾手中。
入手微凉坚硬。玉绾迅速拆开油纸,里面是一枚小巧的乌沉木令牌。令牌正面阴刻着的七重宝塔硌着她的指尖。
“这就是信物?”玉绾蹙眉,指尖摩挲着木牌,“掌柜可有交代什么?”
张嬷嬷用力摇头,玲珑阁掌柜收下石头信物后就给了这枚令牌,告知遇要事可凭此令牌到玲珑阁,见此令牌自会相助,除此之外并未多言。又严肃地比划着,这令牌关系重大,需万分谨慎,不可暴露!
只有令牌,没有线索。玉绾有些失望,线索依旧破碎,但她不能再等了。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她不是什么君子,也不知道将来又会有何变故……她思绪纷乱,紧紧攥住木牌,究竟有谁能帮她一把?
“嬷嬷放心,我记下了。”
玉绾将所有助力的可能都想了一遍,最终纠结于江南柳氏。
江南柳氏虽为商贾,却也富甲一方。柳姨娘在世时,与母家音信渐疏,但血脉相连,远嫁前又是家中受宠的女儿,总归是这深宅之中能够给予她些许支撑的所在。
只是……柳家如今境况如何?姨娘病重亡故,他们可曾知晓?还能否记起她这个远在京都的外孙女?
“嬷嬷,”玉绾的声音压得极低,试探道,“姨娘当年可有提过,若有万一,当如何联络江南故旧?”
那哑仆闻言,警惕起屋外的动静,也不知王氏派过来的小丫鬟走了没有,她示意玉绾小声,自己比划起来:
柳姨娘入宋府时,娘家恐其受了欺负不好相告,便定了个隐秘的传信法子——不假以官道,而是让往来京都与江南一位号作“竹翁”的老行商夹带捎信。此翁重信熟稔,惯走便捷隐秘的水路,只认柳家信物和接头暗语。可此法多年未用,能否寻得那老翁、多年前的水路如今是否还通畅,皆是未知之数。
如今,也只能搏上一博了。
她当即铺开一张信笺。王氏的眼线无处不在,一旦截获,便是授人以柄。她落笔,字迹清秀端丽,力透纸背,却只写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提及哀伤,情真意切:
“江南柳氏外祖尊前:暌违多年,孺念殊深。京都春寒料峭,犹念江南风和日暖。吾母缠绵病榻,家中延医问药,然天不假年,于今岁初春驾鹤西归,临终甚思外祖慈颜。玉绾守孝于室,每每忆及幼时所闻江南风物,不胜感喟;幸赖嫡母慈爱照拂,衣食尚安。唯愿二老身体康泰,福寿绵长。
甥女玉绾泣书顿首。”
“嬷嬷,这封信必须从宋府送出。我再写一封密信,你塞入竹筒交予那竹翁,托他送到江南柳宅,应当能快些送去。”如此,便可掩人耳目,家书而已,平平无奇,王氏也只能看在玉绾思念外祖的份上松口。
玉绾在密信的末尾询问:“幼时曾听姨娘提及,江南有‘金鳞粉’,光下如金,不知外祖可曾见过?”这是她从医典中翻出的与那诡异金粉相似之物,只是大胆猜测,若猜错大抵也只会以为她这个可怜的女娃思母心切,忆及故言,随口一问罢了。
信写好,竹筒以火漆封口,皆交予张嬷嬷送出。
接下来,便是静候回信了。
慈安堂内暖香融融。
王氏斜倚在榻上,发髻松绾,指尖捻一串羊脂玉念珠,李嬷嬷正在身旁伺候着。
“主母,六姑娘那屋的嬷嬷今早取饭时,在角门边儿与一老货郎鬼鬼祟祟。老奴觉得蹊跷,便使人悄悄跟了,在渡口才将人截住,说是江南有东西寄给咱家六姑娘。”李嬷嬷低声邀功,“是南城‘顺记鱼行’的老伙计,姓吴,行三,在京都跑了快三十年的水路,身家还算清白。”李嬷嬷顿了顿,“只是这‘顺记’,早年确实常跑江南线,与柳家有些旧生意往来。不过近些年,原来那条线让朝廷封了,同柳家往来便也少了。”
王氏捻动念珠的手指略略一顿,“哦?柳家给小六寄了何物?”
李嬷嬷连忙招呼人去将那粗布小包取来。里面是几包江南点心;另有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解开绳结,倒出的十几块碎银,约莫二三十两;还有一封未曾署名的信。
“信里写了什么?”王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嬷嬷拆了信。“左右不过是些家常套话。”
“柳家想必已知柳姨娘病故。如今绾丫头重孝在身,心思纯孝,见这些旧物,难免勾起哀思,于身心无益。”
她顿了顿,瞥了眼那包点心,“孝道在心,不在这些外物形式。”王氏捻动念珠,“既无要事,信烧了便是。至于那糕点……念在是柳家千里心意一片,且给六姑娘送去吧,也算全了柳家一点念想。至于这些散碎银子……
“府中自有份例,六姑娘吃穿用度,何曾短缺?这银钱贸然给她,反倒易生事端,引人闲话。收归库房记档,就说是庄子上交来的零散盈余。”
李嬷嬷心领神会应下。
冷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张嬷嬷被李嬷嬷喊去了正院,抱着盒点心从外头进来。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雨水,慌慌张张关上房门,几步冲到桌边,将点心匣子重重放下,从袖口拿出一个短细竹管来。
是柳家的密信!
原来,张嬷嬷本去与那竹翁接头取了密信,到门口正巧了让正院李嬷嬷叫去,以为那婆子又要使坏,却不想,只是给了她一盒点心,说是江南柳家收到去信,托人捎了口信儿,又寄了一盒糕点,今儿才送到。末了,又交代六姑娘安心抄经,养养性子,待及笄后寻个好婚事,才是正经的。
宋玉绾冷笑,心中暗暗吐槽。想必自是这王氏半路截胡,将柳家来的回信扣押了,但当初又是从宋府寄出的信,若没点儿回应,反倒是要被人拿去当了话柄的,这才将这点心送了回来。看里面定胜糕的摆放,约莫是李嬷嬷早已从中取了些伺候那王氏和妍姐儿吃了。呵,那婆子自个儿也是精,好处全是她的!竟然连这点微末之物,都要啃噬一口!
玉绾将密信取出展开,笺纸画着着柳家的莲花印记,密信道:
“吾甥玉绾亲启:汝境危,切记谨言慎行,保全自身。柳家远水难救近火,然京都并非无人。‘五味斋’东家林氏,乃吾故交,吾已修书相告,不日或将设法登门探视。万事务必小心,望珍重。
——柳”
“五味斋”?林东家与那玄衣人又有何关系?
请原谅玉绾的大胆猜测:难道玄衣人就是林东家?她自知妄测荒谬。但放眼整个大彣,也只有皇亲国戚才有资格着玄色之衣,相比那晚所遇玄衣人,大约是个皇家人物。兴许早年下过江南,惨遭弟兄暗算,却得柳家相助……“林”这个姓恐怕也只是行走于市井的化名罢了。多精彩!话本儿里多是这样跌宕起伏的。
见谅见谅……皇室贵胄之事,不该就此妄论。
宋玉绾将密信凑近烛火。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笺纸,顷刻间化为灰烬,只余一缕青烟。
她走到桌边,将匣子里的油纸揭开,拿起块定胜糕,招呼张嬷嬷一起吃,那糕点被李婆子散乱放着,潦草得像在嘲笑她的处境——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想必王氏现在已起了疑心,今日能截她的信,扣她的点心,明日就能断她所有出路。
她宋玉绾,不能坐以待毙。
窗外雨丝依旧缠绵地敲打新叶。
玉绾嚼着点心,又陷入了思索。登门再议一两次尚且可以掩饰搪塞,可她那嫡母是个精明的,万万不是个长久之计。
纵使柳家愿意相助,却管不了宋府内院之事,更别提林东家这个做外人的了,能帮已是情分。靠人终究不如靠己,唯有自己手中握住的力量,才是最可靠的。
如今只能想法子,先谋得个出府的由头,再议别事。
六姑娘眸子滴溜一转,想出了个主意来。
她咽下口中的食糜,问那哑仆:“嬷嬷,再过不到半月,是不是就该三月三上巳节了?”见张嬷嬷点头,心中便有了盘算。
三月三上巳节,父亲宋勉每年都会于宋家城郊水边的宅子设宴,邀请京都几家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共赴雅集,赏春日、论才学。这一盛事,一来为彰显宋勉才情高雅,二来也是王氏为宋府中适婚儿女寻觅良缘的美意。
宋玉绾暗自思量——此次上巳节至关重要。她正好可借此盛会崭露头角,与一众富家儿女结交,为自己谋得脱离宋府的契机。
她还记得,去年上巳节时,二姐姐在春宴中凭一首《春日游》赢得众人夸赞,风光无限。
今年,这风光也该轮到她宋玉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