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雨堂并不算宽敞,那嘹亮的传旨之声穿堂而过,回响梁间。利落的脚步声中,华服佩刀相互摩擦,院中各色杂役跟在那读旨钦差后,鱼贯入堂,恭敬地跪在两侧。
来读旨的是十几个官差,个个神色敦肃。
带头的穿着猛兽官服,身旁四个壮汉穿着深绿色长袍,脚踩飞云尖靴,一股浓厚的行伍气息袭来。他们一到院子里,就齐刷刷地列队,把院子团团围住,将手中刀剑立在身前,那踏步声整齐肃穆,威严无比。
“大周右相国秦正行嫡女秦施施接旨!”那钦差气发丹田,声音浑厚响亮,一双鹰眼环射观雨堂上下,腰间银制令牌上写得大大的“都司府”,竟是京畿都司的人!
秦施施不在官场,却也听过都司的大名。那是一个集中了大理寺的严谨、锦衣卫的严苛、兵部的严厉于一身的机构。其中大都司更是直接管辖皇城司,负责京畿地区的护卫。
而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凌慕阳。
这些事情,秦施施听秦言略略说过,不想今日便遇上了。她没料到的是方才到庄上数日,宫中便已经收到讯息,否则何故会到清水庄宣旨?
明黄圣旨上的墨字化作如雷响动,众人低头不语,恭肃听旨。
念罢,秦施施跪着举起双手接过圣旨:“臣女遵旨,遥问圣安。”
圣旨精致华重,朱印夺目殷红,朱砂题字赫然在目,婚期定在腊月十六日,距今不过一个余月!
竟这般急!秦施施先是一惊,随即又觉得也是好事,静王是面冷心热之人,她相信他的为人。
“恭喜了,秦小姐。”那领头的都司放松了些声音,笑起来震耳欲聋,和陆万山有些相似。头上乌纱垂翅随着他仰头大笑而微微晃动。
秦施施要请他们进去用些茶水取暖,他们只说公务在身,不便叨扰。秦施施点点头,又让仆人送了包福袋,只说是喜事福袋,装些碎银几两给他们买酒。
都司一个利落的眼神,底下人欣然接过。他目光在秦施施身上恭敬而快速地扫了一眼,没忍住又说了句:“秦小姐与殿下情投意合,这可是殿下向圣上求请的婚期。”
原来是他请旨的。
那日陆万山来相救,大概回去也同他复命了她在清水庄的事情,故而婚期圣旨才到了此间。
因着凌慕阳同她两次见面,并未多言语,秦施施以为他并不喜欢此次婚事,没想到他竟愿意主动去请旨。想到这层,她莞尔一笑,期待着婚后两人相敬如宾,坚信着拿到千声菱指日可待。
送别了都司,她转过身却见冷枕玉也准备要走,秦施施有些不舍,想挽留他用膳。
冷枕玉轻轻摇头,看了看她如细藤的手腕,想说替她搭脉,又环视了一周仆役,喉珠微动,温声道:“不便叨扰了,我们来日再见吧。”
说罢,冷枕玉一掀衣摆,长腿迈上青色台阶,作辞而去。
秦施施望着他远去的萧瑟身影,心中不舍如潮,也只得任由潮起潮落,自然消退。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心里暗暗叹息,淡淡的愁绪晕染了眉头。
外出一趟清水庄回来时,秦施施不再去明月舒面前讨嫌。只日常例行请安,不算和颜悦色,却也称得上相安无事。两人都像堵着一口气,你不说,我也不说,秦施施多少有些明白,原来自己和母亲,不止样貌相似,性格也有些像。
兴许有人在默默地盼着秦施施再在府上和明月舒对峙起来,好叫这沉寂的相府多一分颜色,但是秦施施走了一遭,也明白了这些追求是虚妄徒劳的。
眼下她将所有的注意力寄托在顺利嫁入王府,期盼早日拿到千声菱。因此面对宋清兰若有若无的玩笑,秦宝懿露骨的讥讽,她都能淡然处之。
几日下来,便到了秦贞棠的及笄日。
庭院来往的各色女眷如花似玉,笑声清脆,踢毽子、投壶、吟诗作画,好不欢快。她们大多只着一件冬日绒毛边短袄,在这畅快热闹的及笄宴上,全然忘却了冬日严寒。
秦贞棠头插碧云簪,牡丹华胜惟妙惟肖,金花粉蕊,细丝晃动,巧夺天工。她身着一套橙黄短袄,紫色的马面边缘绣着银丝吉祥云纹,整个人华贵无比。
明月之旁,众星环绕。女孩子们都叹着明夫人眼光独到,羡慕秦贞棠及笄排场阔绰,家庭幸福。说着说着,便说要寻人一起做绢花游戏。
自从那次宫宴后,她便有些害怕这类席面,即使是自家的宴席。
可宇文英眼尖得很,不知从哪里捕捉到她的身影,悄无声息行至她身旁,“刷”地一声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邀请秦施施一同赏玩。纵使秦施施百般推辞,她们也不依不饶,嬉笑的声音如翠铃在耳畔涌动。
正发愁该如何应付时,拱门处小厮通传道:“二小姐,夫人请您去一趟,静王殿下来了。”
院中一阵长长的哗声齐刷刷地响起,数张看戏的脸浮现眼前。
秦施施轻蹙了眉头,向众人行礼致歉,像是得救般随着家丁往戏蝶厅的方向赶去。她脚下生风,裙角翻飞,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将宇文英那句“真是做作怪。”甩在了身后。
绿柳环绕的戏蝶厅外,满地的红木大箱,竟全是首饰衣物和稀世珍玩,璀璨绚丽。数十个穿湛蓝色短裾灰褐束腿的家丁一字排开,面容严肃,眼神冷酷,头上带着黑色统帽。若非衣衫上有静王府的标志,秦施施只会以为这是哪里的士兵伪装的仆从。
她被这阵仗迷惑,驻足沉吟片刻,确认此处确实是戏蝶厅无疑。再抬眼远远看去,正厅里坐着父母双亲,而最顶头的,不正是凌慕阳吗?
母亲的视线飞来,秦施施全身一滞,喉头干涩开裂,吞咽时如刀割,硬着头皮进了厅中。
凌慕阳和往常很不一样。秦施施打量着他。
他衣着华丽规整,头戴玉冠,墨发齐整,浓眉飞扬,以一副家主之姿坐在了主位,俨然摆着他皇子的架子。
“送聘一事,原本该由父母出面,父皇国事繁忙,慕阳不得不代劳,还请二位不要见笑。”凌慕阳站起身来,对秦正行说道。言辞恳切,可神色却仍带着浓浓的傲慢和疏离。
秦施施心想,或许他这样的皇子,最亲近人的时刻也便只能如此了吧。
双方客气了一番,凌慕阳才将目光转到秦施施身上,他盯着秦施施,轻声道:“今日是腊月灯祭,秦二小姐可有空陪本王走走?”
“那自然是好的,殿下关爱小女,是小女之幸。”秦正行很客气地说,示意秦施施靠近些。
可秦施施没有动,她感激凌慕阳把她从那一群小姐之中喊过来,可是看到父母凡事都替她决定了,突然又生出了一阵厌倦。
“来人,把小姐的披风拿来。”明月舒声音很淡,却足以让堂外候着的仆从听清。
“不必了。”
秦施施一愣,身后悄然递来一叠厚厚的雪色大氅,陆万山欢快的笑颜像最单纯的向日葵。她接连两次被人突袭,实在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凌慕阳的方向靠了一步。
凌慕阳接过大氅,一步一步靠近秦施施。她抬头看向他,才第一次发现他比自己高出这许多,她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肩膀。
在秦施施沉默的凝视里,凌慕阳不紧不慢地替她披上了大氅,系好了系带,对秦正行道:“夜间慕阳便会带小姐归来,请大人不必担心。”他虽话语周到,可神色却很冷淡,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
然而秦施施并不反感,毕竟比起跳舞,她宁愿陪凌慕阳走走。
凌,慕,阳,她很想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想到这里,她沉闷的心情总算舒缓了。
哥哥说过许多,夸他行事端正,虽面冷实心热,允文允武,又有侠义之心。哥哥把他夸得这样好。
不止哥哥,父亲、母亲,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说静王殿下是个极好的夫君。可是她想不明白,极好的夫君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他得是极好的人。这一条,凌慕阳确实符合。
可极好的人,便能成为她极好的夫君了吗?古人云男欢女爱,凌慕阳喜欢自己吗?她又喜欢凌慕阳吗?秦施施答不上来。
秦施施一边跟随着他的脚步,一边发现他系的大氅根本不稳固,走几步便松开了。
原来凌慕阳伺候人的功夫也不过是绣花枕头。
她停在廊下长景花窗前,看到凌慕阳已经到了对面的六棱窗前,她一边系着绑带,一边从窗沿处亮了嗓音喊道:“殿下,等等我。”
凌慕阳听到她声音时,侧面看去,一个粉面白氅的女子竟如天仙,面容清丽纯净,身后腊梅花怒放如画,人更比花娇。
他却浑然生出几分怒火,明白秦府便是要拿这般模样来勾引他,他既然决定做戏了,便不得不继续演下去。
秦施施小跑着喘气,握住了凌慕阳的手臂,像是要拉着他走的模样,嘴里犯了些许调皮道:“殿下,其实我不算秦府的熟客。”
只几步的道路,便做了这许多腔调,凌慕阳心中越发不满,忍着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用仅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秦二小姐家中便是如此教你引诱本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