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这天夜里,我再度做了一个有关话本子的梦。
我梦见大昶新帝即位,但却立了孔幼棠为后。
而颜府被满门抄斩的结局,竟未曾改变分毫。
悲惨一幕重现,吓得我再次于榻上惊坐而起。
睡意全无的我披上外裳走出了偏殿,凭栏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
这个新梦甚是奇怪,因为我仍清楚记得于十四岁那年做的梦——
新帝践祚之后,为了与敌国交好,被立为皇后的明明是那位阿古黎的公主啊。
难不成,这话本子的剧情还会进行修改?
不过,此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话本子里曾言青楼花魁是太子哥哥的一见钟情之人来着。
可如今看来,太子殿下不仅对萨娜依塔并无任何情愫,反倒还视其如仇敌一般。
既如此,那这话本子的女主角是已然更改了?换了那位丞相府的孔小姐不成?
可孔家如今被疑有谋反之心,大昶新帝怎可能会留此祸害于身边?
如若话本子里的新剧情上演,颜府依然难逃悲剧,那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岂不白费?
我长叹了口气:
罢了,不想了。
头好疼,思绪好乱。
夜风拂过衣角,偏我却只觉冷得刺骨。
恰逢此时,身后竟有人叫了我一声:“知熹。”
“殿下?”我看着那树下之人熟悉的轮廓,有些讶异,“您怎会在此?”
李琮旭大步向我走了过来,神情有几分不满:“孤倒想问问你,这般夜深为何还不休息?大晚上立于此处吹冷风不说,竟还穿得如此单薄!”
“小女尚且睡不着。”我自然不可能将心中所忧之事说出来,随意扯了个借口,“大概是失眠了。”
李琮旭虽不再发话,但却动手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了开来,随即为我系上。
我瞬间慌了神:“殿下,不可——”
可不等我拒绝,他便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语气打断道:“夜深易着凉,当心染了风寒。”
“殿下勿需为小女担忧,小女习武多年,身子骨尚佳。”
我一边解释着,一边欲要解开披风,却被对方一把握住手腕,制止了我的动作。
“璟乐当初便是染了风寒,继而久病不起。”他的眼神里全是满满的忧虑与自责,“若是孤当时有多重视几分,便也不至于……”
后续之话,李琮旭因嗓音哽咽,并未言完。
但我知晓,他一直对璟乐的病逝无法释怀。
我也是。
倘若当初我能早一些回来,或许还能再与璟乐说说话,而非日日守在她的病榻前,只能看着昏睡不醒的她自言自语。
一想到璟乐,我内心的愤恨又涌上心头:“殿下,谋害公主的幕后黑手可查清了?”
李琮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死了,父皇亲自处死的。”
我愣了片刻:“何时抓到的?竟处置得这般快?”
“你这记性怎会如此差?”他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谋害璟乐的凶手就是那魏芙湘!”
我这才知道:
原来,公主殿下于多年曾偶然撞破过魏芙湘与李韫的奸情。
怎奈那时的璟乐年纪太小,她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只当是两个大人在假山后玩叠叠乐的游戏而已。
可心狠的魏芙湘却一直记着,唯恐某天被公主道出真相,便买通了永乐殿的侍女小环,日日往香炉里添加夜铃草。
“孤追查香灰之时,小环早已自缢于房梁,替那魏芙湘揽下了一切罪责。”现下提及此事,李琮旭仍觉着这下场太便宜那些恶人了,咬牙切齿,“父皇还是太心慈,直接赐死给了个痛快。若是换做孤,必先狠狠将其打入地牢折磨一番!”
我总算明了——
当初赐死湘贵妃之时,父子二人的表情皆如此冷漠属实是有缘由的。
59
近段时日,圣上龙体欠佳,病情加重。
我与太子殿下皆亲眼目睹陛下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虽满心焦虑却又无可奈何。
这日晨间,太子一如既往替弘帝上朝,我则定时来到乾弘殿探望陛下。
圣上刻意支开了殿内的其他人,单单只留下我一人。
我知晓,陛下定是有何极其重要之话要单独对我讲。
半卧于榻上的陛下捶了捶胸口,眼角爬满皱纹:“熹儿,朕这心里啊,始终还有一事尚且放不下……咳咳。”
我跪于病榻前,轻轻握住圣上的手:“陛下请讲,小女定会竭尽所能去办!”
“朕向来对太子格外严苛,总是表露出对他的不满意。朕知他心里难受,可朕没得选。”此时的陛下就连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旭儿是朕此生唯一的儿子,未来的大昶只能交至他的手里,朕必须得严格要求他、逼着他快些成长……咳咳!”
缓了缓后,圣上又接着叹气道:
“朕曾亲手扼杀了他儿时最喜的一只雏鹰,多年来甚至从未对他展露笑颜,亦不曾赞扬过他……
“旭儿的心里对朕有怨也好、有恨也罢,可朕绝不后悔。
“只因如今的旭儿已是能堪担大任的储君,把大昶交给他,朕甚是放心。只是——”
陛下又忍不住咳了几声,顿了顿,终于讲出了眼下令其最为担忧之事:
“旭儿尚且年轻、经验不足,其治国理政之方必定会引发不少朝臣的质疑与不满。
“虽现已除掉了一个李韫,可保不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李韫忽而冒出,妄图篡位夺权。
“再加之大昶一直被阿古黎虎视眈眈,孔家谋害你父亲之事、叛通敌国之嫌仍未查清。
“每每思及此,朕属实是难以瞑目!”
我摇了摇头,握紧圣上满是茧子的手:“陛下万万不可说如此不吉利之话!陛下乃真龙天子,必定能早日康复、重掌执政的!”
“熹儿,朕的时日不多了。”圣上朝我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吃力地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朕如今只希望你能从始至终站在旭儿身边,不管以何种身份,朕只求你能一直陪着他、多多包容他、协助他管好大昶,你可愿意?”
被寄予厚望的我自然是顺从陛下的心意,语气坚定,眼神坚定:“陛下放心,小女颜知熹以命起誓——永远拥护皇家,终身奉献大昶!”
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朕便放心了。”
60
弘宁十二年五月初六。
圣上驾崩。
宫内一片哭声,大昶满城缟素。
先帝下葬之时,我默默地哭了很久。
可李琮旭的脸上却格外平静,看不出半点悲伤。
新帝登基之日,他竟迅速适应了身份的转变:
不仅将先帝遗留的各种事务顺利处理完成,且在正式接手大昶的朝政治理后亦是轻车熟路、井井有条。
所有的一切皆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着,就仿佛先帝驾崩一事并未给他带去多大打击,也未曾给大昶带来分毫变化。
当全朝上下已逐渐适应了新帝的管治之后,我亦终于以“颜知熹”的身份从遥远的边塞被亲召回了宫,再不用伪装成一个小小的侍女在这皇宫内遮掩躲藏。
而听闻颜大小姐回皇城之后,岁翌是最为激动的。
六月十九这日,他特意告假半日,出宫后跑到颜府来寻我。
然而,他却只从颜夫人那里得到我一早便被陛下召进了宫的消息。
于是乎,这位统领府的少爷又兴冲冲地再次跑回宫里,到处寻找他的颜大小姐。
有宫女言,于一刻前曾见过那位颜小姐跟随陛下一道出了宫,似乎是往先帝的皇陵去了。
当皇宫门口值岗的皇监卫第三次见着岁翌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小子今日到底有何要事在身?这都进进出出好几回了!”
岁翌则神秘兮兮地笑道:“寻本少爷的意中人去也!”
本来,岁翌都已在心中拟好了草稿,定要在与我久别重逢之际好生调侃我一番。
可当岁翌真见着我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恰好于皇陵外便远远地瞧见了被陛下搂在怀里的我。
……
一个时辰前。
今日是璟乐病逝一年的忌日。
陛下一早便召了我进宫,点名要我陪同他一道去祭墓。
璟乐的陵墓紧挨着先帝的皇陵。
我一直默默地跟着陛下在璟乐的坟前立了很久,继而又挪步于先帝的新碑前再次哀悼了许久。
旭帝那些不曾流露于旁人跟前的悲伤、懊恼、自责等等一系列情绪,此时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顷刻间全部爆发了出来:
“母后、璟乐、父皇,一个接一个离朕而去——朕的诞生或许真是个不祥之兆!”
此时此景之下,李琮旭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深处的悲痛,眼泪从面颊滑落,他抬头望天,讥讽道:
“朕已经失去了母后、失去了璟乐、失去了父皇……若要如此才能登上这大昶的天子一位,那朕不要也罢!”
我不忍见他如此贬低自己,语调里带着几分怒意,试图唤醒他:
“先帝曾对陛下寄予厚望,您怎可如此轻视自己?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昶绝不能失去陛下!
“陛下,请您一定振作起来!”
虽然我嘴上是如此说着,但我亦清楚,这些时日里,李琮旭其实一直在强撑着——
强撑着绝不可软弱流泪,强撑着定不能对外表露任何悲伤的情绪。
可如今的他,不过也才二十出头。
若是换作世家贵族的少爷,尚且还处于优哉游哉、只顾玩乐的年纪吧。
旭帝早年丧母,现下又先后经历了丧妹丧父之痛,哪能如此轻易地走出悲伤?
说到底,只因其肩上的责任太重,肩负着一国的重任和先帝的期望,他才不得不逼着自己成为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人。
见他一副苦笑着流泪的模样,我亦心如刀绞:
“陛下若是想哭,那便趁此时无人,痛快地哭出来吧。倘若天子难当,那您也可给自己留出不当的时间。在独属于自己的时段里,您只需做好自己便可。”
我的此番由衷之话似乎打动了他。
李琮旭动了动嘴唇,用噙满泪水的黑眸看着我:“那现下,我可否做回自己?”
我甫一点头,他便忽地伸手来拥住了我。
被他紧紧搂着,我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泪水已经浸湿了我的肩膀。
“我只有你了……”我听见他一边哭一边在我耳边喃喃道,“知熹,我如今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