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铭去世后的几天里,姜白晴没流一滴泪,麻木地办好出院手续、销户、火葬,好像仍处于梦境之中。
现在,她殡仪馆里出来了,手中抱着姜铭的骨灰盒,一步步往外走。
来这里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三五成群来哭丧的,而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姜白晴的目光很快从他们身上移开,她从不认识谁,也从没想起过谁,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如果一个人也算有家的话。
那是她小时候放学走过无数遍的小路,大概是很久没回来了,面对岔路口,她忽然觉得迷茫。
这时,旁边道上行驶的黑色小车慢慢挺了,车主摇开车窗:“小姑娘,殡仪馆怎么走?”
姜白晴对上车主的目光,他眼睛红得吓人,头发长得几乎盖住了眼睛,乌青的胡茬随着口的开合不停颤动,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
“那边,”姜白晴淡淡收回视线,为他指了个方向。
“好,谢谢。”车主道,“小姑娘,你一个人来的吗?你家人呢?”
“死了。”姜白晴抿抿唇,又忽然想起了程砚星,这些天过得太恍惚,也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车主“哦”了一声,又安慰似的说,“我也一个人,老婆走了,女儿前两天也去世了。”
“车祸,”他苦笑着自顾自说完,又打量了她一眼,“年纪跟你差不多大。”
姜白晴不懂他口中的“走了”是那种意味,却也没好多问,只能说,
“节哀。”
“小姑娘,你也是,”车主点头,慢慢摇上车窗,“路还长,要坚强地走下去。”
“嗯。”
车轮行驶在没有回声的地面上,渐渐远去。
直到这位温暖又可怜的车主开远了,姜白晴依然在原地怔愣,她怀疑给他指错了方向,因为她自己也正处在迷茫之中。
——
夏天的雨往往来得猝不及防,姜白晴继续走她的路,或许是因为和车主的交流,又或许是额头上冰凉的雨滴,她才一点点找回了存在的感觉。
路上没有了知了的虫鸣,也没有了问路的人,她忽然觉得四周空荡荡的——太静了。
若到家里又该是她一个人了,肯定比现在还安静。
姜白晴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一想到这里,现下情绪开始波动,感觉眼前发黑,于是她蹲下来缓了良久。
周围除了雨点,再无别的声音,她突然觉得有些累,不想起身,也不想回家了。
姜白晴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等着被一点点凉意浸泡,可这雨说来也怪,没过一会儿就停了。
真是什么事都不能如愿。
姜白晴抬头,本以为看见的是发灰的天空,却闯入了那双氤氲着水汽的黑眸。空气被雨浇得潮湿,程砚星默然撑着一把黑伞,垂眼看着她。
“哥!”
姜白晴小声喊道,鼻子一酸。前些天和他闹过的别扭,在此刻烟消云散,“你怎么才回来?”
“抱歉,”程砚星扶着她起身,自己又弯了弯腰,视线与她齐平。
“前天刚赶回来,一直在医院照顾…苏玉。”
姜白晴却不在意他的回答,上前贴近,搂住了程砚星的脖子,埋在胸口低低抽泣,随后哭出了声。
“程砚星,我爸死了,”她极力压着哭腔,闷声啜泣,
“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她软软的发丝扫过鼻尖,程砚星呼吸一滞,眸色渐深,大手在身侧僵了半天,才找回知觉,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哭,听话,”他叹了口气,“你还有哥哥啊。”
程砚星感觉怀里的人忽然一僵,随后将他搂得更紧,像是要埋入骨髓。
亲缘关系是这样奇妙,就像姜白晴,哪怕她再恨姜铭,他们之间始终有条纽带,不像外人一样说散就散,她无比渴望这种坚固的联系。
“对,“于是,她低声说,“你也是我的亲人。”
所以,以后一直是这样的关系就很好。
说来也怪,她一嗅到程砚星身上熟悉的檀木香,这些天的痛苦就全然倾泻,对方也没有不耐烦,任由她的泪水把胸口浸湿。
不知过了多久,姜白晴本就有点犯低血糖,现在一哭,更感觉头脑发晕,身体脱力了。
“饿不饿?”程砚星觉察到了她的异样,帮她理顺凌乱的长发,在耳侧温声说,
“我们回家,嗯?”
他的声音像山尖的积雪,被柔和的太阳融化,莫名有一种安抚情绪的魔力。姜白晴慢慢平复了心情,微微点头。
——
程砚星在厨房做饭,姜白晴就在姜铭的卧室整理遗物。
姜铭是个长期在外的,卧室里的个人物品少之又少,大多都是苏玉的东西,门背面还存放了个行李箱,符合他随时要离开的风范。
衣柜里倒是有几件高定西装,姜白晴刚把衣服扒拉开,就瞧见最深处有个保险箱,需要密码,于是她皱着眉把它拖了出来。
姜铭从未跟谁提起过这个箱子,别说密码,姜白晴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她盯了半天,输入了姜铭的门禁。
密码错误。
他以前还用过什么密码?
只记得得刚上大学时,姜铭给过她一张银行卡,密码是她和母亲的生日。
但这些都是为了感动她的手段而已,姜铭怎么可能还给保险箱设这种密码。想到这里,姜白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随手输入一试。
保险箱“咔哒”一声,解开了。
姜白晴瞳孔微微一缩,有些意外,她翻出里面的内容,倒不是钞票,而是相册……清一色的相册。
是母亲许清和姜铭生前的合照,照片里的人笑得幸福,不得不说,看上去还挺般配。姜白晴盯了许久,企图把母亲的模样刻在心里。
想不到姜铭还有这心思。她贪心地继续翻找相片,却不小心抖出了几封信,还整理好标注了年份,署名是写给她的。
【小晴,给你发消息,你总不回,我只能写信给你。最近工作越来越忙了,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办法。
苏玉是你母亲的朋友,知根知底的好人,我挺喜欢她的,希望你多理解她的难处,好好相处。】
姜白晴指尖微微发颤,捏着泛黄的纸页随意往下翻,信件不多,最新时间停留在上个月。
【最近看了许多你母亲年轻的照片,我很想念她,也觉得对你们亏欠。
苏玉和你母亲性格很像,说不定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决定要和她结婚了,人总不能一直沉湎在过去中,对吗?】
姜白晴没心思再看下去了,低低笑了出声,姜铭真是个怪人。
爱女儿不假,或许也爱过她母亲,但最终还是选择无缝衔接,这种伤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的。
她不可能原谅这样一个人。
“姜姜,过来吃饭。”程砚星在客厅唤道,于是她把东西放回保险箱,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走出了房间。
程砚星见她手脏兮兮的,面色也不太好,又去拧了条热毛巾,细细地帮她擦干净了。
“怎么了,嗯?”他轻声说。
“程砚星,”姜白晴对上他的目光,“明天姜铭下葬,我想再去看看母亲,你陪我一起吧。”
“好,”他也不多问,拍了拍她的背,“吃饭吧。”
——
许清生前喜静,她的墓在老家后山的竹林里,如今旁边又多了一个墓,是姜铭的。
姜白晴安静地往墓前放了捧花,轻声说,“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懂事了。”
她蹲下来蜷着身子,对着墓碑自顾自地说话,没让眼泪掉下来,仿佛照片上那个微笑着的女人就在眼前。
初夏白天的气温不低,但光线反而映得她脸色更苍白。
程砚星太了解她的性格了,平时一副元气满满的模样,恨不得把身边的人都温暖个遍,自己难过时却总咽在心里,像个冷太阳,谁也捂不热。
两三个时辰过去了,他很担心姜白晴的状态。
“姜姜,”程砚星耐心地等她说完,弯腰伸出手,“起来吧,地上有虫子。”
姜白晴垂着眼,像是没听见,他心里一紧。
“妹妹?”
她这才慢吞吞地扶着那只大手起身,拍了拍沾了泥点的裙边,低头却没见虫影。
“……哪有虫子?”姜白晴终于抬头问道,声音有些哑。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程砚星松了口气。从包里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目光移向墓前,“叔叔阿姨肯定也不希望你难过。”
姜白晴的睫毛微微一颤。
“走吧,我们回家。”程砚星顺势牵过她的手,“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姜白晴的脚步有些发僵,他也耐着性子放慢了速度,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竹林的小路因此变得漫长。
程砚星突然说,“过些天,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会回工作室。”
意思是,家里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嗯。”姜白晴淡然道,“好好工作。”
除了脚下的枯叶声,和树上的虫鸣,他们两个人相对无言,世界重新归于平静。
“但我放心不下,”程砚星顿住脚步,俯身向她凑近,低声说,
“姜姜跟我一起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