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上，高墙下，范乐成领着范筝，满眼的恨铁不成钢。他脚下步伐不停，嘴也没停歇：“你啊你！我说你你你你，你是不是疯了！”
范筝装傻：“六哥这是何意？”
想起她差点自我揭发，范乐成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以手背拍击手掌：“你为何要不打自招呢？你在春日宴上表现又不差，何苦……”
“六哥。”范筝打断范乐成，“韩公子是有意要与我结识，而我亦有此意，那我便更不能隐瞒了。”
“啊？”范乐成挠头，“你这是什么逻辑？”
“都说日久见人心，可我不愿意耗费这时间精力。既然是冲着长久而来，那不如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免得耽误彼此。”说完，她还反问，“六哥，我说的可对？”
“……”范乐成按她说的想了想，发现还真有一丝道理，可把范筝的话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后，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等等，什么叫‘我亦有此意’？”
范筝避而不答，给他甩了个“你自己猜去吧”的眼神就大步朝前走。
范乐成细思极恐，赶忙追上去，手舞足蹈地说：“你若是与之结识…我是指‘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结识！那我不拦你，你能多认识人利大于弊，可你若指的是…指的是那种……”
别看范筝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走起路来脚底跟抹了油似得，范乐成追在她后面都有些吃力。他走得急了，左脚一崴，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稳住重心后，范乐成扶着腿夸张地叫唤：“哎呦…哎呦……”
谁料装可怜这种戏码对范筝没用，她丝毫没有要关心兄长的行动。范乐成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可很快，他将衣摆一甩，又重振旗鼓地追了上去，绕在范筝身边念叨起来。
范乐成一问：“你可知道韩清淮是谁？”
范筝耳熟能详：“皇后娘娘的状元亲侄子，未来的太子太傅。”
范乐成二问：“你可知道咱们的大哥与他是同窗吗？”他压低了嗓音，“准确来说劲敌！”
他这么一提范筝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范府确实操办了家宴，好像就是为了庆贺范玄考取功名——他似乎是榜眼？而且范玄的父亲是翰林学士，他貌似也将官任翰林侍讲学士。
“哦。”范筝道，“大哥不会那么小心眼。”
“我看你就是个缺心眼！”
也不知这句话怎么踩到范乐成的尾巴了，他竟然炸毛了。范筝觉得罕见，大发慈悲地停下脚步看向他。
范乐成发现自己方才的态度不好：“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有些着急地挠着头，脸色也憋得难看，最后，范乐成叹了口气，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态度，小声地郑重说道：“总而言之，韩清淮不一定是什么好人。世间儿郎无数，虽不知你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我身为长兄还是提醒你一句，你大可不必留恋他那一株草。”
褚赫呦呵了一声：“看来你那师兄这一世扮演的还不是什么好人。”
他顺便又在心里继续踩了一脚：在凡间的韩清淮不是好人，在辰云宗的解卿元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么，温施末也不是什么好人。
褚赫他自己也一样。
范筝点头：“多谢六哥好意。”
交代出这句话，范乐成才安心了不少。他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居然可以语重心长地与小辈谈话，颇有“长辈风范”，真是值得欣慰。
欣慰之余，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定睛一看，才注意到自己走到哪儿来了。
他刚才忙着与范筝讲道理，只得追随着她的步伐，却忘了她是头一遭进宫，不认得路。七拐八拐的，怎么把他领到御花园来了？
“咦？六弟，九妹？”
他们同步回头，便看见了范霜。她旁边还站着一位穿着不凡的男子。二人身后除了金珠和银丹外，还跟着一位宫里的太监。
范乐成道：“太子殿下。”
范筝知道自己再多耽误一会儿，他又得急了，便立马跟着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宋昶，皇后次子。
他与范霜站在一起，一个是当之无愧的“仁义礼智信”，一个是实至名归的“温良恭俭让”。范筝早就听闻皇后有意要将三姐许配给太子，现在看来，这并非谣传。
“既正好遇见了你的兄弟姊妹，那孤便不送了。”宋昶道，“三小姐，再会。”
与太子道别后，范霜便与他们一同往回走。一路上，范霜都欲言又止，左右纠结，范乐成看得难受，但又知道她是在犹豫要不要对范筝开口，就不好催促什么。
好在，范筝也看出范霜的为难：“三姐，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范霜抓着手，瞄了眼范乐成。
范乐成：好嘛！原来是我碍事了。
他摇摇头，摆摆手，叹着长气，迈着长腿，快步到她们两人前面去领路了。
范霜这才往范筝的方向靠了靠：“九妹，今日之事，二姐她不是有意要针对你……”
她对这位刚刚归家的九妹是怀揣着好奇的，但二姐姐她因为多年前玄机道人的事而对范筝心存芥蒂……这也在情理之中。
但不论如何，总归还是不要有矛盾的好。
“你放心，我会跟姐姐解释清楚的，本就是我自己摔倒，到头来还连累你被责骂。”
范筝看起来有些冷漠：“多谢三姐。”
“你不用客气，我们本就是姐妹……”
范筝问道：“三姐姐特地让六哥回避，就是为了来说这些吗？”
“不是，不是的。”范霜连连摆手，“哎……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妹妹，你能不能与我说说，你在房里弄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表亲近，范霜去牵范筝的手腕，岂料这一牵，竟无意摸到了她衣袖下藏着的褚赫。范筝连忙要抽出手，挣脱间，她的袖口掀起一角，范霜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一条长蛇绕在她的小臂上。
妹妹的衣服里藏着一条长虫，恐怕没有哪个人能受得了这个刺激。
范霜后退一步，惊呼出声：“啊！”
范乐成立即回头：“怎么了？”
出乎意料的，范霜眼疾手快地把范筝的袖子盖了回去：“没…没事……是我不小心崴了脚……”
范筝没想到她这么害怕了，还会替自己隐瞒，意外地都没能藏住自己惊讶的表情。
“……”范乐成脸色一黑，“三姐，我看见了。”
“哈哈……”范霜干笑两声，“你在说什么呀？”
“我看见了！我的眼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走回二人身前，指着范筝道，“你的胆子简直肥得不得了了。”
范筝微微笑着，干脆懒得装了。怎么着现在的褚赫在他们眼里也是一条普通的蛇，问题不大，于是乎她重新掀开袖子，对褚赫道：“打个招呼？”
褚赫：“……”
他不愿意配合，范筝也不恼。对范霜解释：“这是我在山上救下的蛇，一直带在身边，他不会伤人，你们莫怕。”
“这……”范霜还是不太能接受，瞥了褚赫一瞬就收回目光，扭头去看范乐成，“九妹的喜好，实在是独特……”
只见过招猫养狗，逗鸟喂鱼的，谁家好人见过养蛇的？
范乐成跟在章红眠身后听她的那些事听得迹够麻木了，对于范筝养蛇这事毫不意外，甚至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是九妹，能看上的宠物自然不可寻常。”
宠物？什么宠物！
褚赫抬起身子对他哈了一口气，范筝一把将他拉回来，脸上笑意更甚：“看来六哥很了解我。”
“温施末，你就这么喜欢占便宜？”
范霜问：“九妹…它……有名字吗？”
哈，真是逮着人痛处问。褚赫知道她要说出那两个字了，无能挣扎：“不许叫我……”
“嘶嘶。”范筝道，“他叫嘶嘶。”
范乐成伸出大拇指。
范筝：“谢谢。”
三人说闹着来到马车前，范舒婉与范玄已等候他们多时了。范玄见他们还要磨蹭半天的样子，摇摇头先行上了马车。他对范舒婉说：“人已经来了，就先上来吧。”
范舒婉眉头微蹙，听了范玄的话，坐上了马车。
章红眠已回府了，范家子女们从宫中返家时已近黄昏。下车后，范舒婉走在最后，她拉住范乐成的袖子，把他一起拖在末尾。等前面的人都走远了，她才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范乐成。”
范乐成最怕的就是二姐喊他全名，当即焉了下去，乖巧到有些谄媚的应：“二姐有何贵干？”
“你与范筝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呀…就是伯母让我带着九妹多见见人，多交些朋友。她性子沉闷，我就多跟她唠叨了些。”
范乐成双眼懵懂，不像说谎的样子。可范舒婉还是不太相信，可拿不出证据，也确实想不出六弟能和范筝有什么话可说。但她就是觉得，范乐成有意瞒了些什么。
他能不瞒着她么！二姐最怕长虫了，要是告诉她范筝养了条蛇在身边，怕是会暴跳如雷，直接冲去南院要她把那条蛇给扔了。
范舒婉很清楚范乐成的，她稍微多盯着一会儿，就捕捉到他眼神有片刻的闪躲。
范舒婉抬手去揪他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阿霜性子纯良便罢了，你也跟着帮她，是不是欠揍？范乐成，你还真是没心没肺啊？”
“嘶——啊，啊！”范乐成感觉自己耳朵都快裂开了，连连求饶，“姐，松手，疼！”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装傻充愣。”范舒婉松了手，瞪了他一眼，“你分明也知道。”
“哎哟，姐……”
“我知道你从小养在伯母膝下，与伯母感情深厚。我虽不比得你情深义重，却也非常敬重伯母。”范舒婉顿了顿，“若那道人所言非虚，留下她，就是害了范家，也是害了伯母！”
范乐成捂着耳朵，龇牙咧嘴的：“那什么道人早就跑没了影，肯定是个居心叵测的江湖骗子。二姐，咱们才是一家人……”
范舒婉不免低头冷笑一声，脑中又浮现出当年范霜写下的那句谶言。
生为孤鸾命，廿载煅血筵。
她双目紧闭，不愿去想后两句，可那血色大字，依然不可控制地张贴在她面前。
范氏承业火……
劫烬朱门倾。
她也情愿这是假的，她也想一家人好好得过，她也想与九妹打好关系。
可自从见了这两句话后，长久的不安便盘踞在范舒婉心头，不得清净。
她总有种预感。
这道人的谶言，必定会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