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重生,前尘不过大梦一场。
郑相宜缓了缓心神,打量这记忆中变化颇多的紫宸殿。自封钰上位后,紫宸殿便做过许多改动,先帝善文墨字画,那些收藏多年的墨宝皆随他葬入了地下,宫中从上而下焕然一新,已再寻不见多少他留下的痕迹。
于是,郑相宜很少再主动前往紫宸殿。
“相宜,可已用过早膳?”封决见她蜷坐在软榻上望着自己傻笑,呆呆的也不说话,眼圈仍泛着桃花般的红晕,心中便不由一阵怜惜。
郑相宜眨了下眼,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原想逞强说吃了,可落到嘴边时却是诚实地回道:“……没有。”
封决便垂眸定定地望着她,他一贯温和示人,哪怕朝堂上闹得再不可开交也鲜少有冷脸的时候,真正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可郑相宜却从他这样平静的目光中察觉到了责怪与不满,她下意识缩了缩脑袋,久违地感受到了心虚。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任谁发生了这样奇异的事还能想得起来用膳呢?
“罢了。”封决无奈转过脸,唤了宫人进来。
郑相宜听他命令宫人传膳,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种隐秘的安心与甜蜜油然而生。
不多时,宫人便将早膳端了上来,一碗燕窝八仙粥、一碟如意百花糕、四个水晶丸子外加几盘小菜,量虽不多却都是郑相宜喜爱吃的。封决向来自制,从不允许吃食进入办公的书房,唯一的例外也只在郑相宜这里,见她吃得脸颊圆圆滚滚的,便颇有兴趣地用筷子投喂。
郑相宜吃的心不在焉,她方才那样肆意地大哭,待会儿陛下肯定是要问清楚的,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重生一事玄之又玄,她必不可能对陛下说,还是要寻个借口,可陛下又哪是能轻易混过去的。
对了,她现在是重生回到了哪个节点呢?早知道该先向木琴问清楚再过来。
“相宜,”封决看出她的不专心,筷子在盘中轻点,“先专心用膳。”
郑相宜慌张抬起眼,撞进那双仿佛无所不知的平静眼眸,带着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纷杂的思绪悄悄平复下来,郑相宜张开嘴,乖乖接过了他递来的丸子,囫囵两口咽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封钰,在他们新婚燕尔最亲密的时候,也不曾做过像如今这样的事。
待郑相宜干干净净吃完,封决才放下筷子,命人将碗筷都收拾下去。殿内再次陷入寂静,郑相宜低着头等他先发话。
许是她这幅乖巧的模样实在罕见,叫封决也不忍心再逼她,半晌后他轻叹一口气,伸出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发。
“昨日宴上朕看你父亲频频张望,你可要回去瞧一瞧他,听闻你继母又生下一个儿子,今后你也能多些兄弟相护。”
郑相宜听他提起继母生下的弟弟,才想起来自己是重生回到了什么节点。昨日应当是她的及笈之礼,因陛下宠爱特意转到了宫中开办,并请了大长公主为她挽发束簪,这份殊荣放眼天下可谓是独一份。
她努力回想前世自己及笈礼上发生的事,似乎她在晚宴上喝醉了酒被陛下留宿宫中,其余记忆皆是模糊不清。
不过说到父亲,她心中有些纠结。
“我不想回去。”
郑相宜母亲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嫁给了平阳侯为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和睦温馨。直到郑相宜三岁那年,母亲因难产离世一尸两命,太后怜惜郑相宜年幼丧母,便将她带进宫亲自抚养。母亲离世不过一年,父亲平阳侯又新娶了薛家的次女为继室,并相继生下两子一女。太后担忧郑相宜无同胞手足,回去后受人刁难,临终前又将她托付给陛下照料。
郑相宜从三岁到五岁是长在太后宫里,五岁之后又转到了陛下手里,与平阳侯府关系十分冷淡。平阳侯……父亲对她也并非不好,只是每每回去看见父亲和继母与几个弟弟妹妹之间和睦融融,她总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何况,前世她因贵妃进宫与封钰闹脾气的时候,父亲还劝说她要大度忍让,总是让她有些失望。若是陛下,必定不会如此劝告她……
封决看她脸上排斥,只得道:“不想回去便罢了,宫中也不会少了你这份吃喝。”
郑相宜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奈,鼓起脸道:“是您要我留下来的,怎么能赶我走呢?”
“不赶你走。”封钰摸着她的头语带笑意,“不过好姑娘,你总是要嫁人,不能在朕身边赖一辈子。”
昨夜宴上他看着相宜挽起长发束上发簪,那张娇美的脸庞吸去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忽然就有些惆怅。她怎么就长得这样快呢,明明前几日还是个娇憨的小姑娘,怎么转眼就快要嫁人了,有谁能配得上他的相宜?
他挑剔地在心中将那些贵族公子都选了一遍,没有一个满意的。
郑相宜一听他要自己嫁人,急得抓住了他的手:“我不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的?婚前信誓旦旦的封钰,后面不也变了心。她这辈子再也不要嫁人了,就一直待在他的身边承欢膝下多好。
封决皱起眉:“不嫁人怎么行?”
他以为她是害羞,便耐着心哄:“你是朕最喜爱的郡主,这全天下的贵族公子皆由你选,喜欢哪个便要哪个,若是……”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想多要几个,也无妨。”
当朝民风开放,大长公主寡居多年私下豢养面首群臣也当视而不见,若是相宜出嫁后对丈夫不满意了,效仿大长公主行为也无不可。相宜天生尊贵,自是该被更多人捧着。
郑相宜抬眼见他纵容的目光,心中忽然一股恼火,气得背过身去面向那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明明前世她要嫁封钰他万般阻拦,甚至气得吐血,怎么今世就换成迫不及待要送他出嫁了。
“我不嫁。”她气哼哼道。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耍性子,封决也好脾气地俯下身子哄她:“好……不嫁了,莫气着自己。”
郑相宜听着他哄孩子般的语气,莫名一阵委屈涌上来,眼中蒙上一层水雾:“我不要嫁人……”她抓住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胸前,以依赖的姿态靠在他怀里。
封决轻拍着她的脊背,心中那股疑惑越来越深。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姑娘,自然能感受到她的委屈和难过,可这些情绪因何而来?他对相宜处处关注,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他无一不清,可如今却总觉得和相宜之间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雾。
这让他有些隐秘的不适,好像这个一直在他眼下的孩子,忽然之间有了他不曾知道的小秘密。
“相宜……”一向决断的帝王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怕她难过,怕她拒绝,更怕结果是他不想要的,最终他只是温柔抱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郑相宜在书房没坐上多久,桂公公便进来通传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同前来请见。封决后宫甚少,登基多年只得了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大公主封钥是他第一个孩子,三年前便已出嫁,选了安阳侯世子为驸马,大皇子封钦今年十六岁,生母为姚淑妃,二皇子封钰和郑相宜同岁,生母何妃前年已去世。若算上自幼长在封决身边的郑相宜,她才该是这宫里最小的孩子。
皇帝子息不丰,前朝大臣也曾多次上书请求选秀充盈后宫,皆被封决按下。养孩子是件耗费心力的事,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功夫。
郑相宜听见封钰要来,下意识就想避开不见他,可转念一想是封钰对不起她,凭什么她要躲着。
封决自是不会避她,便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了。郑相宜手里捧着茶,想着待会儿封钰进来可要好好刺一刺他,反正陛下肯定是站在她这边的。
等人进来,瞥见跟在意气风发的大皇子后面那个垂着头的人影,郑相宜愣了一下,蓦地勾起唇笑了起来。她险些忘了,这个时候大皇子正春风得意着呢,生母卑微的封钰只能做大皇子背后的小跟班。这一世她倒要看非嫡非长,又无母家相助的封钰如何坐上太子之位。
“儿臣见过父皇。”封钦见到郑相宜,朝她露出一个笑脸,“相宜妹妹也在,昨日是妹妹的及笈礼,我特意为妹妹准备了一件礼物,待会儿便让人送到妹妹宫里。”
郑相宜与大皇子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但也不排斥,笑着点点头:“谢谢大哥哥。”
封钰行完礼便安安静静地垂首站着,不曾像封钦那般自在与人谈笑风生。郑相宜想起昨日封钰还搂着贵妃高高在上,今日便低眉敛首地站在自己之下,心里别提多轻快了。
她才不想要封钰好过,故意道:“二哥哥不曾为我准备礼物么?”
她已然忘了前世封钰是否给她准备过及笈礼物,反正不管封钰之后送她什么她都要丢出去给他没脸。说起来也奇怪,她竟然不记得自己前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封钰的,那些为他疯魔的记忆像梦一样遥不可及。
封决侧目看了她一眼,手指若有所思地在御案上轻点。相宜虽被他养得有些骄纵,可从不会主动与人为难,至于及笈礼物什么的,相宜金尊玉贵何时渴求过这样。
所以封钰什么时候惹到相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