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封钰站在殿中,目光不自觉落在郑相宜身上。这个被父皇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孩正托着腮,唇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看戏般瞧着他。

    “自然是准备了的,只是我眼光粗浅,还望妹妹莫要嫌弃。”封钰抿了抿唇,袖中手指微微收紧。

    “殿下过谦了,礼轻情意重嘛。”郑相宜嗤笑一声转开脸,不再瞧他一眼,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对封钰的态度不如先前热切。

    殿下。这话像针尖一样扎进封钰心口。他垂眸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却听见一声茶盏轻叩的声响。

    父皇的目光静静压过来,分明不带丝毫情绪,却有一种潮水般的汹涌压力,让他瞬间绷直了脊背。

    “父皇,”大皇子封钦适时开口,“儿臣近日研读《盐铁论》,有些心得想请您指教。”

    郑相宜悄悄撇嘴。大皇子总是这样,说起政事就滔滔不绝,活像市井上喋喋不休的说书人。她百无聊赖地数着茶盏里飘荡的茶叶,余光瞥见封钰沉默的身影,觉得自己前世的眼光实在差劲。

    “赋税改制确实值得深究。”封决打断大皇子的话,指尖轻点在案几上,“封钦,三日后交篇策论上来。”

    说罢,目光扫过次子,“封钰也一并呈上。”

    封钰心头一跳,慌忙应下。

    走出门后,封钰才惊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郑相宜今日为何会突然向他发难,他实在想不通。

    他虽不喜欢郑相宜骄纵的性子,但对她向来客气有加,从未在人前表现出对她的任何不满。他抿了抿唇,有点担心郑相宜会在父皇跟前进自己的谗言,他这个皇子本就不太受父皇待见……

    “二弟,”封钦忽然搭上他的肩,冲他挑眉,“你什么时候得罪相宜了?”

    封钰苦笑:“我也不知,相宜向来受父皇宠爱,我哪里敢得罪她。”

    见他脸色惴惴,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封钦眼中掠过一丝同情,又有些得意地挑起嘴唇。他这个二弟出身不行,性子又这般懦弱,如何能与他争夺太子之位。

    “无妨,晚些大哥替你多说些好话,哄一哄她。”封钦拍拍他的肩。

    “那便多谢大哥了。”封钰低头作揖,阴影里的嘴角却绷得笔直。

    ……

    殿内熏香袅袅,送走了两个皇子后,封决看着赖在身边的姑娘,目光中带着些打量。

    “相宜不喜封钰?”

    郑相宜只犹豫了一瞬,立即理直气壮地点头:“不喜欢。”

    封决反倒有些好奇了:“为何?”

    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印象是小心谨慎,说话举事很有分寸,是否伪装也好,作为皇帝他并不在乎。皇宫这个地方,哪有人能无拘无束,只有一个郑相宜,还是他亲手操纵出的结果。

    郑相宜想起前世封钰那张脸,眼神中多了几分厌恶:“他狼子野心,薄情寡义,我最是厌恶这种人。”

    前世她和封钰过去有多亲密热烈,之后的背叛就有多痛苦难堪。他如何做到一边说着唯爱她一人,一边与贵妃恩爱缠绵。她最恨的,是封钰让她意识到自己为了这么个男人反抗先帝有多么可笑。

    狼子野心?薄情寡义?封决低头想了下这两个词。

    封钰有野心他并不意外,身为皇子,哪个对储君之位能不心存妄想?便是他年幼时,看见父皇对庄淑妃所出之子的宠爱,也会默默激起争斗之心。

    可薄情寡义,这个词若非亲身经历,相宜何来的断定?

    他眸子掠过一丝冷光,莫非封钰背下与相宜有了私情,却又负了她不成?

    “相宜若是不喜,以后少见他一些就是了。”他收敛起冷色,淡淡道。

    郑相宜偷看他一眼:“您……您就这样信了我么?万一我故意说他坏话呢?”

    说完,封决便垂目默默看着她,直看得她心头忐忑,才道:“相宜,是人便会有所偏私,朕也不例外。”

    哪怕封钰才是与他血脉相接的孩子,可人与人之间的缘法向来奇妙,他见相宜处处可喜,换了他人却生不出一丝半点的情愫。何况他是皇帝,刻薄寡恩、心无私情才是常态。

    过去他见父皇盛宠庄淑妃,在庄淑妃离去后郁郁寡欢、失魂落魄,曾发誓绝不会像父皇一样重蹈覆辙。这么多年他自制冷淡,待嫔妃子嗣一视同仁,从不偏宠于哪一个,后宫安分守己,从未如前朝一样发生过争端。

    他唯一一点私情全留给了相宜。看着这个孩子无所顾忌地朝自己撒娇,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你是朕亲手养出来的,”他眸中漾起一丝浅笑,“性情如何,朕心中自有分寸。”

    那些大臣弹劾他对相宜宠爱过甚,可却不洗干净脑子想想,若他不愿还有谁能逼迫不成?

    相宜不过是在旁人面前骄纵了些,可对于自己而言,那些小性子却无关痛痒。他坐拥天下,什么给不了她,何况相宜只是喜爱些珠宝华服,对权势毫无兴趣。

    他眯了眯眼,难道没了相宜,他就会将宠爱转移到别的地方么?

    笑话。

    郑相宜心头一热,又一冷。

    陛下这般宠着她,护着她,可前世她都做了什么?仗着他的宠爱,逼他答应自己同封钰的婚事。

    “如果……”她脸色微白,指尖抓住他的袖袍,带着一丝试探,一丝歉疚地问,“如果相宜有一天做错了天理不容的事,陛下会原谅我吗?”

    半晌的沉默过后,一个轻柔的力量落在她头顶,“不怪你,那是朕应得的。”

    他亲手酿的因,苦果也应由他独自来尝。

    她眼前蓦地一酸,你真得一丝一毫都没有怨恨过我吗?

    你病得那样重,身上瘦了好多,连衣服都挂不住了,还整日咳嗽,顿顿都要喝药,紫宸殿里飘着一股难闻的药味,总也散不开。

    可你还要站起来,还要亲自为我和封钰主持婚礼,你坐在高堂之上,看我穿着红装和封钰拜堂成亲,然后被送入洞房。

    你那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你……

    郑相宜忽然一个激灵,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察觉到那股冰凉后,眼神更是慌乱。

    “您的身子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让太医瞧瞧?”

    今年已经是景元十五年,前世在景元十八年的秋天,她和封钰成亲之后没过多久,他便去世了。

    算下来,只有三年的时间了。

    那时虽有她将他气到的原因,可从景元十七年后,他的身子已经渐渐不如从前了。他是庶出的皇子,先帝盛宠庄淑妃与其所生之子,对待其他的皇子极为冷漠,他年幼时吃了不少苦。直到他九岁那年过继给太后娘娘,待遇才渐渐好起来。

    郑相宜过去只是享受着被他宠爱呵护,却从未想过他也是需要回报和关怀的。

    她心中愧疚难言,封决却轻轻抚上她的手掌:“莫要担心,朕身子无恙。”说着,他还与她开了个玩笑:“朕还要送相宜出嫁,看着相宜的孩子长大。”

    相宜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他眼前浮现出相宜幼时的脸。

    第一次见她时,她缩在太后怀里,穿着件红色的裙子,只露出半张红扑扑的小脸,好奇地偷瞧着他。对上他的眼睛,她也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弯起眼睛,软软地对他笑了一下。

    若是相宜的孩子,一定是和她同样的可爱。

    郑相宜又气又笑:“我又不嫁人。”

    她从未如此地坚定这个想法,原先不想嫁人是因为受了伤不愿再相信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现在只是为了他能活得久一些。

    “我做您的女儿,为您承欢膝下啊。”

    前朝不是没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公主,“像玉真公主那样,您给我在宫里修个道观,我一边修行一边孝敬您。”

    她本是随口一言,说完却觉得这样极好,若是做女冠在宫中修行,那些大臣不会再有什么意见,她也能为前世的自己赎罪。

    封决忽而静默无言,他有些不明白好好娇养着的相宜为何会生出出家的念头,可照相宜的性子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头的,只能先将这个话题揭过去。

    “玉琼子附近有座别苑,风景秀丽清静宜人,朕送给相宜做郡主府可好?”

    郑相宜立即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前世她也是去过那座别苑的,只是陛下并未送给她。

    “好呀,正巧大姐姐的公主府也在附近,我还能经常去找她玩呢。”郑相宜开心地收下了,反正她这一辈子都只是陛下的郡主,她的就是陛下的,并无什么分别。

    ……

    郑相宜最终还是放心不下,压着太医为陛下诊治一番。

    太医见她绷着一张小脸,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而陛下却坦然自若,好似两个人的位置全然调换了个。

    他摸了摸胡子:“陛下身子无碍,只是秋冬之时仍需仔细调理一番,待臣开些养生的药膳便好。”

    郑相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将那些药膳全部记下,回头就打算亲手给他熬汤。

    她向来不喜庖厨,前世封钰生病时都未如此事事躬亲,可看着陛下喝下自己亲手熬的汤,心里却欢喜难言。

    她总算能为陛下做些什么事了。接连半个多月下来,连封决都忍不住玩笑,自己快被药草腌入味了。

    郑相宜却觉得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很好闻,温柔清雅,和他这个人一般。

    中间封钰上门寻过她几次,都被她避而不见,连他送的礼物都没有接受。满宫都知道她不喜欢二皇子,木琴劝她:“二皇子毕竟是陛下亲生之子,郡主您便是不喜他,面上也要做出个和睦样子来。”

    木琴整日发愁,郡主再受陛下宠爱,可论血缘关系还是不如二皇子亲近,何况陛下如今就两位皇子,万一今后就是二皇子荣登大宝,郡主可如何是好。

    郑相宜轻哼:“陛下都没过问这事,你担心什么?”

    前世她对封钰还不够忍让么?他违背誓言,她都没有趁他睡着一剑刺了他。万一封钰如前世一般再次登上皇位,她大不了抹脖子随陛下一起去了。

    她,郑相宜,绝对不要委屈自己。

    安慰好忧心忡忡的木琴,郑相宜挑了一个好天气,带着侍女出了宫前去玉琼子看看新收的别苑,顺便去顺宁公主府拜访了一趟。

    顺宁公主封钥比她年长两岁,作为宫中唯一的公主,她和封钥之间的关系一向要好。前世封钰独宠贵妃之后,封钥还专门进宫安慰她。

    “今日一早便听见喜鹊在枝头喳喳地叫,我还想着有什么好事,原是相宜来了。”穿着华贵宫装,雍容美丽的女子满脸笑容地将一盏茶推到她面前。

    郑相宜看了眼跪在她身侧的俊美男子,一左一右低眉敛首,轻轻为她捶打着肩背。封钥姿态风流,好不惬意地享受着伺候。

    “姐姐好福气啊。”前世她还有些看不惯封玥的风流,经过了封钰的事后,她彻底看清了。

    男人除了陛下没一个好东西,像封钥这般纵情享受有什么不好?何况陛下这个做父亲的都没说什么。

    “相宜羡慕了?”封钥挑起红唇,向左侧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郑相宜见那男子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下意识就想避开,可想起封钰又按住了自己。怕什么?她现在可是陛下最宠爱的郡主,不过是享受一下伶人的伺候罢了。

    “郡主,请。”那男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茶盏,送到她唇边。

    “你放下吧。”郑相宜还是高估了自己,在那伶人贴过来的一刻,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甚至有种反胃的冲动。

    她厌恶他身上的脂粉味,厌恶他讨好的眼神,让她想起前世最初时,封钰也是这般对她小心翼翼。好在这伶人也是个懂事的,只是静静跪在一旁,未经她允许也不曾擅自动作。

    “相宜看我这面首如何?”封钥轻摇着团扇问她。

    郑相宜瞥了一眼他的脸,脱口而出:“庸脂俗粉罢了。”

    “你眼光倒是高。”封钥也并未生气,反笑道,“如今你也是及笄了,父皇想必也要开始相看你的婚事,不知相宜可有心仪的小郎君?”

    郑相宜轻轻瞪了她一眼,抬起下巴笑道:“陛下答应我了,往后在宫里给我修座道观,我就在宫里修行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封钥眨眨眼:“父皇竟然舍得么?”

    她父皇对相宜的宠爱,连她见了有时候都不禁羡慕,他怎么会舍得相宜出家呢?

    郑相宜有些心虚地垂下眼,陛下是还没有答应,可她多磨上一磨肯定没问题的,谁让陛下从未拒绝过她呢。

    封钥一见她那眼神便清楚了,不禁失笑:“你呀,不嫁人便不嫁吧,何苦要出家呢?像我一样养些面首伺候着不好么?”

    “你不懂。”她出家修行,还是想要为前世的自己赎罪。

    封钥见她坚持也不再提,相宜这性子执拗,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主意的,旁人越是阻拦她越是倔强。

    “我听说你与封钰闹得有些不愉快,这是怎么回事?”封钥想起那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道,“人家都求到我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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