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砰”地一声砸在桌上,溅出几滴茶沫,晃荡的茶水中映出郑相宜骤然阴沉的脸。
“姐姐提他做什么?平白坏了兴致。”
封钥原本只是想做个顺水人情,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一时脸色有些尴尬。身旁的面首更是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
郑相宜瞥见封钥脸色,想起前世这位公主对自己的照拂,语气稍缓道:“姐姐莫怪,封钰这事……您就不要管了,我实在厌恶透了他。”
她皱着眉,不想再提起那个人,眼中带着再显而不过的嫌恶。哪管封钰至今什么都还未做,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个有些沉默的皇子,可郑相宜忘不了前世的背叛。
封钰和她并非盲婚哑嫁,早在成婚前他早已知晓她是个什么性子,若是无法接受,为何他还要主动接近,对她说那些甜言蜜语。
到底还是她太傻。总以为封钰和陛下长得那般像,对她也会是一样的好。
可没有人是陛下。
封钥早就习惯了她的脾气,听她抱怨也并不恼怒。反正有父皇纵着,满宫上下谁不让她几分,能听她这般软语解释已是难得。
“好,不提便是。”封钥娴熟地转开话头,“听说父皇将翠微苑送给你了,改日有空可要记得邀姐妹们赏玩。”
郑相宜压住怒气,嘴角轻轻翘起来:“那是当然,姐姐只管等着我的请柬。”
她原就打算过几天摆个赏花宴,请遍京城贵女小姐。她知道自己在京中的口碑并算不得好,那些夫人们表面对她恭敬,背地里谁不议论她跋扈失仪,没得个淑女模样。
可那又如何?陛下宠她爱她,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偏要让那些人看着,她郑相宜过得有多么痛快潇洒。
封钥见她眼中神采飞扬,骄傲得像只小凤凰似的,不禁莞尔:“说起来我还真是羡慕相宜。”
郑相宜轻瞪她一眼:“你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还羡慕你是陛下的女儿呢。”
不像她,哪怕和陛下再亲近,终究缺了那分血缘关系。百年之后,封钥可以葬入皇陵陪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呢?她一个郡主,在陛下身边养大已是经受了不少流言,想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陪伴到老更是困难。
封钥难得从她那含酸的口吻中得到一点安慰,轻摇着扇子玩笑道:“可父皇还不是最喜欢你,有时我真的怀疑相宜你是不是父皇养在别家的女儿。”
真正的公主也没她活得这般肆意了。
郑相宜头一歪,金灿灿的流苏垂到脸上:“实不相瞒,我小时候也怀疑过。”
谁让她养在陛下膝下的时间比跟自己的亲爹还久呢?记忆中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才会进宫看她,木着脸说上几句客套话,不像陛下会温柔地哄她睡觉,亲手为她扎秋千。
她忽然笑起来:“我还偷偷问过陛下,我是不是他女儿呢。”
封钥好奇道:“那父皇怎么说?”
郑相宜撇撇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方道:“陛下他笑话我,然后隔日就召了父亲进宫。”
在她问过之后,陛下握拳捂住嘴笑了好久,才将她抱到膝上,耐心地为她解释。她至今记得陛下抱着她时,袖间沉水香的气息。
“幸好父皇没顺着你,不然我可就做不成如今唯一一位公主了。”封钥想象不出自己那个冷淡严肃的父皇逗着孩子玩笑的模样,或许对她来说,父皇是陛下,是君父,对相宜而言,他才更像一个真正的温柔慈爱的父亲。
封钥也曾嫉妒过。当年相宜才被父皇接到宫里不久,就传出了一些流言,说相宜是父皇与平阳侯夫人私通生下的女儿,只是风声很快就消失了。那场风波她记忆犹新,几个多嘴的妃嫔突然染病,前朝几个言官转眼流放岭南。
母妃吓得日夜诵经,耳提面命她要善待这个妹妹。封钥懵懵懂懂地长大了,照着母妃的话去和相宜亲近,才成了如今的顺宁公主。
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封钥轻笑一声饮下杯中剩余的茶水,转而正色道:“相宜,你可知道前几日大臣上书请立太子一事?”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少女瞬间沉默下来。
郑相宜凝视着杯中茶叶,自然知道封钥这是在告诫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是与皇室毫无血缘关系的郡主,若她聪明些,便该跟如今两位皇子打好关系,至少不要得罪。
可她不愿对封钰低头,哪怕是面上的虚与委蛇。
“姐姐,不管龙椅上坐着谁……”郑相宜平静道,“但能让我心甘情愿唤声陛下的,只有一人。”
她永远都不会承认封钰。
封钥欲要再开口,被她打断:“今日打扰姐姐了,相宜还有事,便先告辞。”
见她眼神坚定,封钥也不再多言:“妹妹慢走。”
待送走郑相宜,封钥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身旁的面首见状,忙凑上来替她按揉。封钥闭上眼缓了一会儿,道:“你看,我还活得不如相宜顺心呢。”
不等面首回应,她又吩咐道:“将那套越窑青瓷送还给二皇子吧,顺便从府中挑件玉器作为赔礼。”
这事她帮不了封钰,可也不能得罪了他。她不是相宜,也没有那份肆无忌惮的底气。
郑相宜坐上辇车,窗外青山绿水一闪而过。她面容沉肃,仍在想着方才封钥说的事。群臣上书请立太子,陛下虽一时压下不表,可这事终究避不过。封钰与她有过节,大皇子又好大喜功,这两个她都不看好。可惜陛下没有第三位皇子,她也没有多的选择。
正在这时,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闪过,陛下如今正当盛年,想再要一个皇子也并非不可。
这念头一旦浮现就好似扎了根,怎么也抹不过去。郑相宜知晓陛下是不好女色的,后宫中那些妃嫔他已许久未曾临幸过了,可若是陛下想要重新培养一个合格的皇子,他会不会……
一阵隐秘的酸痛在胸口泛开,郑相宜从来不会嫉妒封钥,嫉妒他的两位皇子,可一想到他会再与其他女人亲近,会有更看重的孩子,心口那股闷气怎么也消不下去。
“郡主,我们到了。”
听见木琴的声音,郑相宜只能暂时压下思绪,扶着她的手下车。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已哈着腰迎上来:“奴才何芳见过郡主。”
“起身吧。”郑相宜淡淡应了声,目光扫过他身后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这般恭敬的阵仗,倒让她想起满京城都在传的闲话,说德仪郡主圣眷正隆,连真正的公主都比不上。
她心情又好了些。
“奴才是这翠微苑的总管,郡主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何芳一边引路,一边偷觑她的神色。见郡主望着园中景致,脸色渐渐愉悦,他暗自松了口气。
郑相宜长在宫中眼界极高,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翠微苑修缮得极好,景色秀丽精致,和巍峨磅礴的皇宫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行至牡丹园,郑相宜忽而驻足。层层叠叠的牡丹花海中,一朵重瓣魏紫开得极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这园子是谁在打理?”她问道。
何芳忙推出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等对方叩首回完话,郑相宜微微颔首:“手艺不错,赏。”
木琴熟练地取出金叶子,那小太监受宠若惊地跪下领赏,叫一旁的何芳看得眼热起来。他在翠微苑伺候大半辈子,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这小太监倒是有福气入了郡主的眼。当下对郑相宜笑得愈发殷勤。
“把那株魏紫挖了,送到陛下那儿去。”郑相宜指着花儿吩咐道。这么漂亮的花,该让陛下也瞧瞧。
她亲眼看小太监将那株魏紫全根连土挖出,移植进一个青瓷花盆里,才放心往下一处走。
穿过绿意葱茏的长廊,一行人来到正屋燕禧堂。珍珠帘幕、檀木屏风、鎏金博山炉,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痕迹。郑相宜唇角微扬,这屋子陈设无一处不合她心意,显然陛下特意吩咐人重新装饰过。
“郡主可要传膳?”木琴估摸着时辰,轻声问道。
郑相宜轻轻点头,何芳立刻命人下去准备。不多时,膳房鱼贯而入,各式菜肴摆满了一张大桌。她扫了一眼,竟全是她在宫中偏爱的菜式——连这些细枝末节,陛下都替她记着。
她心头一阵温热,执筷夹了一片鱼,入口即化,鲜嫩多滋。何芳在一旁殷勤伺候,絮絮叨叨说着这鱼的来历和烹制之法,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往她身上瞟,显然盼着她一高兴,也能赏他片金叶子。
郑相宜尝了两口,余光瞥见他那副谄媚模样,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搁下了筷子。
何芳的声音戛然而止,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可是饭菜不合郡主口味?奴才该死,这就让膳房重做!”
“起来吧,与你无关。”她摆摆手。
她只是……有些想陛下了。
从前在宫中,她几乎与陛下同吃同住。陛下性子温和,用膳时总是纵着她,久而久之,她的口味也被养得极刁。后来陛下驾崩,御膳房虽仍按旧例备膳,却再没有那个味道。她为此发过几回脾气,御厨换了一茬又一茬,终究无济于事。
好像自陛下走后,她忽然就从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被打回了原形。再没有人包容她,连封钰也不再顺着她、捧着她。她所有的恶劣任情,一瞬间全部释放了出来,性情愈发喜怒无常,等到贵妃入宫,她更是众叛亲离。
封钰说她骄纵任性,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知呢?只是陛下在时,从没有人要她去改正,她也不想改正。
为什么要改?爱她的人自然能包容她的全部,不爱她的人,难道她改了就不会再背弃她么?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郑相宜在何芳担惊受怕的表情下,让木琴给他赏了一片金叶子。
看何芳受宠若惊地叩头谢恩,她打定主意,过几天摆完赏花宴就再回宫里住,偶尔来这里散散心就好了。要她一直住在宫外,每日都见不到陛下的脸,她绝对无法忍受。
另一边的紫宸殿内,冷凝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桂公公小心翼翼地端着茶水进门,还没站稳就被这压抑的氛围兜头扑了一脸。高座上的帝王“啪”地合上奏折,面无表情地看向跪在下首的臣子,声音里带着冷意:“朕还没死,你们这就想着欺上瞒下了。”
桂公公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和底下那大臣一块儿发起抖来。谁也没想到沧州知府胆大至此,竟敢仗势昧下朝廷分发给灾民的田地,而沧州知府,正是大皇子的亲舅舅。
封决闭了闭眼。前些日子还有人上书请立大皇子为东宫,如今他们就有这样的胆量。若是大皇子果真成了太子……他不敢想这些人会贪婪到什么地步。
“去查。”他冷声命令,指尖在桌案上叩出沉闷的声响,“究竟还有多少人参与此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那大臣浑身一颤,恍惚间竟嗅到了血腥气。他太清楚,即便是大皇子的亲舅舅,陛下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等那大臣汗湿重衫地退下,桂公公才敢捧着茶盏上前,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动静。他伺候陛下多年,深知这位主子虽素日温和,一旦震怒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封决面色苍白地提笔批阅奏折,眉头紧锁得几乎要刻进骨子里。
平心,静气。他回忆着太医的嘱咐,胸口那股火气却如何也压不下去,手下越写越急,及后面已成连笔。
他甚少有如此动怒的时候。对大皇子他实在失望至极,连自己的族亲都无法遏制,这样怎能让他安心将大位托付。而封钰,一想到相宜的排斥厌恶,便下意识将他剔除了出去。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禀告,道德仪郡主派人送了魏紫牡丹入宫。
封决的笔尖才停顿下来,长舒一口气,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