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公如蒙大赦,连忙将那捧着花盆的小太监带进来。
小太监头回面圣,进门后脸都不敢抬,怀里紧紧抱着那株娇妍的魏紫,扑通一声跪下,声音紧张地打颤。
“奴才拜见陛下!”
封决目光一下就驻在那株魏紫上,神色不自觉缓和下来,唇角带了丝柔意。
“这是郡主送来的?”
小太监回道:“回陛下,郡主见这牡丹生长艳丽,特意吩咐奴才将它送进宫请陛下观赏。”
封决搁下笔,道:“呈上来给朕瞧瞧。”
桂公公不放心这小太监,自己下去从他手里把花盆接过来,像捧着件稀世珍宝似的,双手呈到桌上。见陛下手指轻触牡丹花瓣,目光柔和得与先前判若两人,不由暗暗抹了把额角。
还是得看郡主啊,就这么一盆花,火气全给浇下去了。
封决喜爱风雅之物,从前也有官员精心培育奇花异草来媚上讨好,他觉得太过奢靡便遏制了这一风气。可换作相宜做同样的事,他只觉得妥帖慰心。
这孩子,见到什么好的都想着分享给他,怎能让他不怜之爱之呢?
“郡主进了翠微苑可是欢喜?”封决有些迫不及待想听到相宜的反应,那别苑是他亲自动笔规划,宫人也是精心挑选的,就怕相宜哪块儿不习惯,不适应了。
相宜在他身边陪伴了整整十年,他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那种为人父的心情实在难以言喻。甚至他曾经想过,要么干脆认了相宜做义女,可相宜的亲生父亲平阳侯到底还在人世,终究是搁置了下来。
不过也无妨,等相宜出嫁那时,他再给相宜晋封为公主,以皇室的规格风风光光地下嫁。
小太监听他声音平和,也不像刚进门时那般害怕了,道:“回陛下,郡主可喜爱赐下的翠微苑了,尤其是那牡丹园,停着看了好久……”
封决一边听着,脑海里不觉浮现出相宜娇俏的笑脸,唇角一点点地上扬起来,胸口的郁气一扫而空。
接着他又问了些问题,那小太监回答得头头是道,他耐心十足一点也不觉得厌烦,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好久。
最后他让桂公公给这嘴甜的小太监赏了些银子,又命人从私库里挑了些珠宝绸缎,一块儿给带回相宜那里。
过去总有人拿相宜的宠爱说事,批她生活奢靡,逾越规制。封决当时不置可否,下朝后仍旧照着先前的做,只是给相宜的赏赐全从自己的私库出。
他登基后一向节俭,既不大兴宫殿,也不游玩享乐,省下的钱用来补贴宠爱的孩子,总没人再多说什么。
那小太监带着赏赐离开后,紫宸殿里氛围顿时松快了许多。桂公公想起郡主在时的日子,真真是盼望着她一辈子都留在宫里才好,伴君如伴虎啊。
封决这才有空端起茶水润了润嗓子,低头继续处理起奏折来,不时地抬眼看一下桌上的魏紫牡丹,好似这一眼就能给他带来无穷的精力。
另一头,郑相宜看着跟小太监一起带回来的那一大箱东西,几乎闪花了眼。
“这都是陛下赐的?”不是她送花给陛下看么?怎么陛下反倒赐下这么多东西,叫她都有些羞愧了。就一盆花,还不是她种的,换来这么多珠宝和绸缎。
小太监面圣回来神色十分激动:“回郡主,都是陛下赐下的。”
郑相宜叫人把箱子打开,手掌从细腻柔滑的绸缎上抚过,陛下眼光极好,金红配色华贵又喜庆。
“这缎子让绣娘拿下去裁成衣服,下个月的赏花宴我就要穿上这身。”
哼,到时她就要让那些多舌的人看着,她郑相宜头上戴的珠钗,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陛下亲自挑选赏赐的,陛下就是宠爱她,其他人再不满也只能憋着。
郑相宜回到书房就开始写请柬,第一个是写给封钥,然后是薛家小姐,总之与她年龄相仿还未出嫁的千金贵女们,不管关系远近人人都有份。
至于那些人收到请柬会不会来,这就不是她该考虑的事,能收到德仪郡主亲自写的请柬,算她们赚大发了。
郑相宜这一写就到了傍晚,用完晚膳,她才从木琴那儿知道翠微苑里竟然有一个汤池。现在正是四月下旬,天气中还微微带了点凉意,入夜之后更是明显。
郑相宜换上浴衣,踏进汤池里时舒服地叹了口气,眼睛都眯了起来。水面上飘满了新鲜摘下来的牡丹花瓣,衬得露出来的皮肤光洁照人,柔若凝脂。
木琴和一个叫若微的小宫女在边上伺候着,见到她这时的模样脸都红了起来。
“郡主长得真好看。”若微是个胆大的,同行的宫女畏惧郡主声势都不敢主动上前,偏她想要博个前程出来。
郑相宜抬起手,哗啦啦的水声流淌而过:“你眼光不错。”
自己长得什么样郑相宜心知肚明,封钰那个没眼光的背叛了她算他眼瘸,她才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这么一个大美人,又独得陛下宠爱,想嫁谁嫁不了,当初分明是封钰占了她的便宜。皇子又如何?他也不过只有那张脸能看罢了。若真计较起来,他还不如陛下好看呢。
陛下那张脸……才是真正的芝兰玉树、鹤骨松姿。
郑相宜不知不觉红了脸,身子往水里埋得更深了。
木琴只以为是浴池的温度有些高,见她脸红也并未作他想,只是嘱咐道:“郡主稍泡一会儿便好了,再多泡下去皮肤都要皱了。”
郑相宜轻睨她一眼:“我这才下水没过多久呢。”说着,反往更里面游去了,像只鲛人浮在水面上,回眸朝她轻笑。
“郡主!”木琴无奈地看她朝自己泼水,把自己衣服都弄湿了,气急道,“您再这样,奴婢回宫后可要朝陛下告状了。”
郑相宜被她拿捏住,不高兴地嘟起嘴:“我都多大了你还要找陛下告状,丢不丢人。”
若微偷瞧着这对主仆玩闹,心里既惊讶又羡慕。从前只听人说德仪郡主性子骄纵不好伺候,可待这木琴姑娘倒是好得紧。
她更加坚定了要成为郡主心腹的决心,插嘴道:“陛下最疼爱郡主,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与郡主置气呢。”
“哦?”郑相宜向她游过去,湿淋淋的手臂趴在池子上仰头问,“你也觉得陛下最疼爱我?”
若微:“那是自然,这座翠微苑陛下从前可从未带其他人来过呢。”
郑相宜不由甜蜜起来,木琴怕她凉着忙拿了条干毛巾来替她裹住上半身。郑相宜眼睛一转,又问这小宫女:“你在这里伺候多久了?”
若微回道:“奴婢八岁起就在这里,如今已经九年了。”
郑相宜借着木琴的手从汤池里起来,身上用毛巾擦干后披了件红色的浴衣,乌云似的头发仍朝下滴着水,几缕发丝凌乱地粘在额头上。
“陛下这些年来过这里几次?”
“并不多,也才四五回而已。”
郑相宜过去虽大部分时间住在宫里,可也不是日日都陪在陛下身边,总是有不方便随侍的时候。
“那我问你……”郑相宜看着她的脸,眼尾一点点挑起来,“陛下在这里时,可曾召幸过女子伴驾?”
郑相宜是知道的,这些年陛下虽不曾召幸过宫中妃嫔,可总有人妄想着朝他身边送人,甚至……还有些不长眼的试图从她这里着手。
若微结结巴巴:“不曾,陛下从未宣召过女子伴驾。”
郑相宜笑起来:“本郡主很喜欢你,今后就到我身边来吧。”
若微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心愿,忙叩首道:“奴婢多谢郡主赏识!”
郑相宜踩着木屐,一步步走出汤池宫,长长的裙摆在地上迤逦成红云。
“郡主……”木琴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身影欲言又止,眼中带着一丝纠结,一丝明悟,一丝恐惧。
郑相宜停住脚步,望向天空中高高的明月,却没有回头。
“木琴,你说陛下会立谁做太子呢?”
木琴不敢答,她为心中那分猜测惊惧不已。
郑相宜随口一问,也没想过从她这里得到答案,缓步走远了。
深夜沉沉,郑相宜孤枕难眠,罕见地做起了梦。她梦到太后娘娘离世后,自己刚转入紫宸殿的时候。那一年,她五岁。
年幼的孩子失去了倚靠的长辈,总是避免不了惊慌害怕。入夜之后,她就一个人蜷在被子里头,默默流着眼泪哭泣。然后那黑暗的、闷热的被子被人打开了,一只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对她道:“不要哭,我在呢。”
郑相宜吸吸鼻子,猛地一头扎进他怀里,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搂着她,像巍峨的高山,又像沉稳的海浪,规律的心跳一声声回荡在她的耳边。
她在这样的怀抱中安心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醒来,天光破晓,枕上却只有她一人。
郑相宜揉着眼睛起床,心道为何不干脆让她重生回更年幼的时候呢?那样,她才能肆无忌惮地继续赖在他的怀抱里。
用完早膳,郑相宜正想着回宫,忽然迎来了一个大惊喜。
男人穿着一身青衫,头发用玉簪挽起,那分清隽的文人气质更加生动。他看着她呆呆的表情,手中折扇摇啊摇,挑起唇角忍俊不禁。
“怎么?见到朕这般惊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