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溪特意起了个大早,叫莫雪为她梳洗打扮一番,但她不爱繁复或雍容的,便只是挽了个简单点的发髻。
世子府的马车很快停在郡主府门前,彼时多的是她不认识的贵女们立在门口谈笑着,而她因不识得,便只是单单同府门口的侍女致意,便被引着进去了。
一路上见着过几个莫雪认识的,同她介绍,但良溪注意到,她们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都抱着一盆花。
这些花,无一不是世间罕见,即便是牡丹,也是稀有品种中的翡翠牡丹与昆山夜光。
想到这里,她不免对这位名唤萧婉的常乐郡主生出一种好奇。
一路上,莫雪与她谈论起这位郡主的脾性,若是不曾了解,她还会疑惑究竟是因敬,还是因惧。
但想来大概是后者。
迈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她这才发现郡主府邸算不得奢靡,宅院多是以松枝掩映着竹柏,一重重亭台楼阁看似端正,但一眼望去又错落有致,似乎在顺应风水的同时又兼具美感,而她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北,见每一处亭围都垂着纱帘,似有一股淡淡的熏香。
“呵。”
一袭鹅黄身影后面跟着两抹碧色,自她身边擦肩,带着轻蔑的叹气,不偏不倚,正是对着良溪。
“怎么什么人也不挑呀。”
良溪仔细打量,高挑的眉骨上配着远山黛,眉尾细长,给人一种尖酸刻薄之相。
她此时攥着丝帕,虚堵着鼻尖,眼睛向下瞟着,分明是一副轻视的神情。
而她见良溪也抬起眸,与之对视着,于是藏了蔑视,那双红唇又轻弯作月,“世子妃,我可不是说您呢。”
可良溪只看清楚了她脸上的假仁假义。
待良溪就着黄衣女的眼神看过去,才发觉莫雪脸上的不安分。
低眉耷耳,头微微埋着,连同双手也背过去,不住地搅动着。
良溪知道身陷逸闻,自然有人会指桑骂槐。
但看这架势,那黄衣女或许就是莫雪从前的主子。
先是来一句阴阳怪气的“怎么什么人也不挑”,而后一句“我可不是说您呢。”分明意有所指。什么人也不挑,是说莫雪不挑主子,还是说她良溪不挑婢子,后面那句想表达的是说她良溪眼光不好,还是说她没有成为被莫雪挑的那个。
可究竟是哪个意思,都避免不了,她想骂的,根本就是主仆。
这让她想到了一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那黄衣女听到这句话,顿时眉头拧巴,也不捂鼻,反倒是叉起腰来。
良溪也勾了勾唇,“哦,我也不是说我自己,而是说姑娘呢。”
不过她就是特意这么说的。
那黄衣女似乎并未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像是打了一场措手不及的仗,败了阵却还要听一句兵不厌诈。
她有些恼意,正要与她对骂,却见良溪别过头去抽身离开,头也不回。
映染在她背后默默偷笑,说了句,“好样的!”
而莫雪紧随其后,与她咬耳,“她是骠骑将军之女楼文珠,世子妃得注意些,她唯郡主马首是瞻,因此也很得郡主的看重。”
都说祸从口出,难怪肆无忌惮,原来不仅仅是身份尊贵,背后也有靠山。
楼文珠似不服气,忙不迭跟着跑了几步,似有炫耀之意,“莫雪这小丫头不是见过大世面吗,怎么也不告知世子妃,参加这春日宴须得带上稀有品种的花呀。”
自抵达了郡主府,良溪便也发现了这一点。
但良溪不想搭理那等着看热闹的人,便加快了脚步,与她拉开距离。
待良溪一行人走远,楼文珠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表情,捋着袖角道:“偌大的世子府竟带上个小家子气的莫雪,倒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她身边的碧衣小侍女更是谄媚地笑:“小姐说的是。”
莫雪魂不守舍,一脸歉意,“抱歉世子妃,楼小姐并没有带我参加过春日宴。”
良溪拍拍她的肩,开口安慰:“别想那么多。”
既然是郡主下的帖,定然了解她并不知道春日宴需奉上稀世花种这一点,又不曾在帖中言明,只要细想就会明白,要么郡主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要么郡主并不在意她是否奉上。
经莫雪的介绍,这宴会上的座次皆是依照身份尊卑而定,因而她的位置比较靠前,说是冤家路窄,与她面对着的是,恰是那楼文珠。
宴会并不在室内,而是置于一处院落,打眼一瞧,琉璃砖瓦下的屋檐一角坠着一盏风铃,而风拂过,与一众闺女们的笑语声交织着。
落座的两侧是人为凿就的曲水流觞,潺潺的流水上飘着宽大的叶子,挂着轻盈的水珠,如酒入杯盏,却有一番轻盈的意境。
而她此前一路所望的那些稀有花种,则沿着曲水流觞外侧一一排开,银丝贯顶、龙女花、睡莲叶杜鹃,不过倒是感觉这龙女花有些不寻常,为何那土壤突出了些,难不成是枝根繁茂?
更有盛开的长叶苏铁,传闻这种话花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首次开花,开花后又得再等上个十几年。
此时的喧嚣戛然而止,她见众人无不恭敬起身,静待那一袭烟霞色蹙金凤纹裙裾的主人拾阶而上。
楼文珠身上携着活泼的刁蛮,可这位郡主张扬而明媚,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之意。
她率先落座,平视前方,道:“免了那些俗礼,落座吧。”
待众人随之安静落座,常乐郡主一一扫过那些稀有的花,可观望半晌,良溪却不曾从她脸上寻到半丝波澜。
想来这位郡主见多识广,别人连听都不曾听过的,她早已司空见惯。
萧婉目光淡然,可良溪却被她身旁的那位白衣卿相吸引了目光。
朗目疏眉,肤若凝脂,面上适时地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看起来白里透红,一经打扮,当真是龙章凤姿。
听闻这位郡主守寡已有五年,手底下的面首不计其数,想来这位不俗之人,也是其中之一。
可依照脸型、身形甚至是神态,都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那位名唤司徒渊的大夫,若是没有脸上那道疤,又刮掉胡子,与眼前这位,似能有五六分相似。
“这长叶苏铁是谁寻的?”
良溪被这一句话拉出了沉思,语调平淡,却足够在座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较为靠后的一座上,只见一驼红色瘦削的女子起了身,脸上带着逢迎的笑,行礼道:“郡主,千户长方啸天之女方泽兰所奉。”
萧婉的视线落在眼前那琉璃酒杯之上,这时,一旁的男子注意到她的眼色,忙斟满酒。
只见萧婉托着杯底,将琉璃杯置于眼前,而循着那杯沿望去,眼里似有一种肃杀之感。
片刻后,萧婉道:“长叶苏铁开花,十几年难遇,你有心了。”
这时,方泽兰离了席位,上前行跪拜礼,一脸谄意,“这盆长叶苏铁乃是二十年首次开花,今年得以遇见,是常乐郡主之福,也是我大梁的祥瑞。”
良溪眼睁睁瞧着那常乐郡主盯着杯沿的眼眸,瞬间一凛,而后嘴角款款扬起。
而她抬手一挥,那杯盏旋即朝着方泽兰而去,摔碎的瞬间,碎片飞溅,正巧有一块以迅猛之势划破她的侧脸,伤口不深,但稍有不慎便足以毁容。
众人屏气凝神,这位郡主本就不是什么伺候的主,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怪异。
那方泽兰先是不解,茫然捂脸,惊恐之色突显,可她颤抖着手感触到指缝中渗出的血,张合着唇,也是半晌不敢问一个字。
“什么东西也配称之为大梁的祥瑞。”
听上去,萧婉的语气并不是多么生气,却是有意羞辱于她。
彼时,她身旁的男子一招手,便有人重新递上一只琉璃杯。
“姑娘还不快下去,难不成还要赖在这里惹人嫌弃么?”
良溪瞧得出来,他这话听着不中意,却是在助方泽兰抽身。
方泽兰眼底藏泪,抹了一把,默默地退了下去。
良溪觉着萧婉有些鸡蛋里挑骨头了,这句话换作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臣,甚至是宫中随意一个婢子说出口,上位者多会喜笑颜开。
而明显不是祥瑞的问题,是借花的问题,去挑一个人的刺。
看来,长叶苏铁是萧婉的忌讳。
眼看着座下之人大气都不敢出,而那带着活泼气的声音又响起,“听闻安国公府的世子妃淑质英才,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连良溪自己都惊讶,这楼文珠说她淑质英才,蕙质兰心?
但显然并非真心。
想是先抑后扬,挖坑等着她跳呢。
萧婉的视线果然看了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她,笑道:“妹妹倾城容貌,怪不得慕世子一见倾心。”
良溪欠身行礼道:“得郡主抬爱,臣妾愧不敢当。”
楼文珠倒是极会见缝插针,赶忙问:“就是不知世子妃今日带的是什么花,不知在座的姐妹们可有眼福。”
良溪抬眸,见那萧婉扶着椅手,正襟危坐,直视着她,煞有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
“禀告郡主,臣妾并未带任何花。”
萧婉虽早已料到,却仍闪过一丝失望。
在席众人皆不敢发话,今日莫不是神仙打架,殃及她们这些池鱼,纷纷低下头去。
“慕世子怎的如此小气,竟连花也不舍得。”
良溪没有正眼瞧她,“今日是臣妾的疏忽,本意并不是来搅扰春日宴,还望郡主见谅。但臣妾见那白花孔雀[1]小巧玲珑,清新脱俗,甚是喜爱。又见其盛开之日为时尚早,愿放手一试,让郡主早日亲眼所见。”
楼文珠本想伺机刁难,没曾想良溪竟然将她所呈之花搬出来。
其实这一株白花孔雀也是楼文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的,听那所卖之人说,距离盛开之日尚有十日之遥,而到今日,应当还有五日。
她居然言之凿凿,说能今夜让它盛开。
简直是大言不惭。
不过楼文珠倒是有些不服气,“禀告郡主,这株昙花虽然尚未盛开,但那商贩说就是这几日,说不准本就是今日呢。”
萧婉莫名笑了笑,春日宴举办已有五年,每年皆有昙花奉上,都说是近日盛开,但都不曾一饱眼福。
也不知谁说的真,谁说的假。
“世子妃说的早日,是何日?”
良溪的目光落在那白花孔雀上,花苞尚小,“今夜戌时三刻。”
众人一听,都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以往都只说大概是,可能是,好点的说是今夜,差点的只说是近三五日,却从来没有人说过如此贴切的时间点。
萧婉的指尖点了点杯中的酒,略有些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显然并不相信,“你可确定?”
“臣妾确定。”
萧婉又是那副浅浅的笑意,可她此时递给了楼文珠一个眼色。
良溪看得很清楚。
那楼文珠暗里得了令,便咄咄逼问:“若不成当如何?”
原来她楼文珠是萧婉的一把刀啊。
“楼姑娘以为如何?”
楼文珠思忖片刻,道:“事先声明,咱们姐妹今日齐聚一堂,可是不论尊卑的。”
良溪瞄了一眼萧婉,若是在她面前,你还敢如此说。
不过她只当是不在意,点头道:“当然。”
“若不成,不如良世子妃在那最繁华的青雀街上,跳一支舞如何?”
良溪心头轻笑,这一赌约,意在折辱。
“若成,又当如何?”
萧婉此时倒是想起当个善人,“若成,我可应下世子妃一事。”
良溪得此一言,道:“好!”
她正愁无法解决医馆一事,若能白嫖,岂不快哉?
良溪欠身道:“请容臣妾离席片刻,布置一番。”
只见萧婉勾了勾手指,一旁伺候的人便俯身倾耳,“司允,你亲自带她去。”
那人瞧了一眼良溪,道:“是。”
名唤司允的人朝她一拜,“烦请世子妃随小的来。”
司允一招手,不远处便有两个小厮紧随其后。
他正欲引着良溪离去,只见良溪绕过席间,直直地向那盆白花孔雀而去,随后蹲下抱起。
直到司允见她一路跟着,走到席间听不见说话声的廊道上,才悄声说道:“请司允大人见谅,这白花孔雀娇气,若叫其他人抱着,我不大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