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的构造很简单。
走进刻了“水母”二字的围栏大门,就是充当客厅和餐厨的单层房。
单层房的后头与三层的横排宿舍小楼相对,中间夹着一块约莫九十来平的正方形小院,可以从客厅后门直通。小院左侧靠墙筑了一条连通前后、雨天通行的连廊。宿舍二楼住男、三楼住女。
邰杉见谈菲愣在房间门口,轻轻推了一把:“看什么呢?我可是感天动地大好人,把靠里这张新床让给你了。”
谈菲弯眼嬉笑熊抱一套连招,邰杉招架不住,快步逃到阳台边极目远眺。
这么多年过去,海岸那块巨大的礁石仿佛都被冲刷得小了一圈。
只是海还是一样的蓝,海鸟依旧三五只盘旋。绒羽与浪潮一同晃悠,仿佛蓝与白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牵引线。
小小伤春悲秋完,一回头,谈菲正从浴室出来,围着浴巾。
邰杉冲过去双手交叉挡在谈菲身前,震惊得眨眼:“你没检查过房间里有没有隐藏摄像头就去洗澡了?”
谈菲回以直愣愣的眨眼:“节目组不是说住宿区不放吗?这套衣服太严肃了,我想换一套嘛。”
邰杉放开她,把房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放心。
晕,怎么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还是这么直线条。
还是这么直线条!
短短半个小时,邰杉已经板着脸帮谈菲处理了忘了行李箱密码、头发吹一半累了撒娇让她吹、套被套绕进被子里等多个烂摊子。
谈菲换了一身系扣白背心搭牛仔短裤,宽宽松松,黑发被静电擦得乱蓬蓬,一派清爽的少年气。
邰杉气得都跺不动脚:“你真的是数学家?那你没发现领口一共五个纽扣你只扣了四颗吗?”
两人把宿舍楼的公共区域打扫一遍后下楼。
葡萄架下风铃清脆,厨房有窗,将饭菜香味和东一片西一片的聊天声一起兜拢住送出来。
将近傍晚的日光汪在卷翘浅绿的叶片里,满下来围裹住谈菲邰杉牵着的手,旧年歌曲中那只一去不返的青春小鸟好像就这样停栖回掌心。
闵纯心正巧打开后门找她们:“快来快来!我们点了外卖,都是当年常吃的店。”
弹幕热情洋溢地接茬:/我也开饭了!已准备好放大镜!/
进门时冷气没有刚开始那样凛冽,邰杉仰头才发现温度被调高了几度。
圆形饭桌正中间摆着汤汁浓白的椰子鸡,旁边几道家常小炒、蔬菜沙拉和蛋挞薯角挤得不可开交,另一边大喇喇着三盒色香浓郁的披萨,堪称……中西合璧,菜系混搭。
夏允皓展示了一下贴着蜡笔小新创可贴的右手:“太久没做菜,手生了,只好点一点外卖凑数了。”
谈菲没管还剩几个空位,盯着披萨直直坐下来,被齐涟树拉住。“坐这边,这盒没有青椒和洋葱。”
/ 啊啊啊年下不叫姐/
/ 群像真的无解,一伸手就有去掉毛刺的一次性筷子,分别这么久也记得所有人的忌口/
/ 叫我火眼金睛!夏允皓是切菜时候隔着透明厨房门看了眼沙发才切到手的,当时沙发上好像是章和闵/
/ 就这样在左摇右晃的地铁上静待读信环节……/
/ 发现一个盲点,只能读一封信,那么双前任的那位在读信环节就已经无形中开启修罗场了/
这顿饭吃得很慢,大家像刻意回避着接下来的环节,嚼着冷透的披萨边边也不愿意宣布晚餐结束。
由嘉宾轮流读前任为自己写的介绍信是换乘恋综的一大看点,也是观察前任关系的最佳时刻。
无论爱恨,无论分离多久,在这种无需见面却又足够有仪式感的沟通方式里,提笔时总会蘸上分量不同的感性与真心。
信纸被展开的一霎那,是写信者与读信者情感的勾连,更是独有爱恋与回忆的形变与重叠。
在熟识的挚友面前展现这些无疑是更狼狈的事。
节目组将写了名字的漂流瓶逐个发给大家。装了水晶碎石和海星装饰的瓶身里,由丝带卷起的浅蓝信纸成为海水翻卷起的浪边。
低气压的沉默。闵昼看齐涟树:“小齐,我刚刚赢了你的奖励好像还没兑现。”
大抵是自己都觉得脸皮太厚,他说到一半猛地低下头,颧侧烧起来:“当我没说。”
齐涟树恍若无事地弯起眼:“可以啊,我可以先读。”
他放下叉子,刮到空荡荡餐盘上一小朵用番茄酱勾勒出的六瓣花。
声音轻到又好奇又紧张的大家不约而同将耳朵靠过去。
“小树。每次我这样叫他时他都会害羞到耳根通红,他说从来没有别人这样叫过自己。我想,怎么会呢?他看起来就像极了这个称呼,清霖霖又安静。
其实他果断又成熟,总是我下意识去依赖他。看着他的画作越来越受肯定,我总觉得不够,他应该被更多的人喜欢。”
浅短而突兀的停顿划破轻滞的氛围。齐涟树那双藏在睫毛下的眼睛,肉眼可见地积蓄起水光。
“小树的生长是需要呵护和阳光的。可是很抱歉,我带给他的好像只有湿漉漉的下雨天。很抱歉莽撞又自私地开启一段关系,很抱歉给他的人生里留下一个污点般的句号。
希望他能遇到喜欢的人,而这个人也恰巧喜欢着他。他不擅长表达,所以,请多看向他的眼睛吧。”
这更像一封道歉信。
屋里安静了很久,一团积雨云从摊开的信纸中缓缓升起,湿答答地淋潮每个人心底相似的记忆或情绪。
齐涟树保持着读信的姿势,几秒后抬起头,沁着湿气的眼睛环顾过大家,倒是反应最小的一位:“就这些。”
邰杉有意打碎这种气氛:“我来。”
声音和另外两个同时响起的声音碰撞在一起,溅出微妙的氛围。
/ 哇,第一次看见抢着读的/
/ 感觉这封信的口吻好愧疚好哀伤,像那种薄薄脆脆的玻璃制品/
/ 商池序手抖到试了好几次才打开漂流瓶,他好紧张/
/ 看九位的眼神,感觉心底都是留恋更多/
邰杉先和急着缓解愧疚的闵昼对视,晃晃笑意后明显听到对方舒一口气的声音,然后才看向正对面的商池序,扬了扬率先打开的信纸:“我先读吧。”
她对内容没什么想法。当时真的是一时脑热,没想到他直接就答应了,还率先把身份信息报给了节目组。
这场恋综对商池序而言应该更像一场无厘头的交易吧。
他们俩,一个拿着过往的亏欠当作筹码,一个应下这场伪装当作偿还。
慢条斯理地打开,大大方方地朗读。
“很好,这就是我能想到关于‘邰杉’最毋庸置疑的形容。
永远闪闪发亮的女孩,有着杀气腾腾的、漂亮到不可一世的生命力。
大半夜吓走试图欺负女生的混混,声讨呵斥受贿的教导主任,再怎么难的舞蹈总是练到最好,被夸赞时明明头发丝都渲染上开心也要面无表情。
敏锐,骄傲,慢热,讨厌展示脆弱。本质是硬得不得了的脊梁和倔强的水亮心灵,以及,”
谈菲边吃薄荷酱蘸薯角边深有此感地晃着脚点头,发现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默默然斜过身看邰杉。
邰杉面色不明地顿住了。
信的内容太熟悉,熟悉到她闭着眼也能大致读下去。
记忆因为一张信纸交错重叠。
少年时,她曾把一封内容几乎相同的情书夹在语文课本,反反复复地翻看。
邰杉眨眼,下意识摩挲,疑心崭新的信纸上有当年的泪痕。
鼻尖泛起吃到青橘时直冲的酸涩,修长的笔画在视线模糊中藤蔓般延伸,交错出疑惑、慌乱、恼羞成怒,以及一丝最致命的窘迫。
她偏要勉强,继续念:“以及,太阳下茸茸的倒影。”
“你和你的眼睛都太喜欢词不达意。不要再大冷天吃雪糕,不要跑完八百后立马蹲下,不要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不要害怕停下和回头。
无论是否选择我,都希望你能永远自在而轻盈。”
迅速放下信纸,眨眼才发现一滴眼泪干巴巴地落下。
她拒绝闵纯心的安慰,举起这张浅蓝色的信纸抵住面庞。
一边希望信纸够厚,可以隔绝那些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一边又希望信纸可以透视,好让她直视正对面商池序的眼睛,狠狠问一句为什么。
/ 这封信完全像青春暗恋回忆录,我重回高中了/
/ 这两封一封像道歉信,一封像告白信……/
/ 可是我没想到小杉姐的反应会这么大,大到我都觉得跟粉丝印象里的她有点ooc/
接下来的邰杉灵魂出窍。其他人信中一句一句真情实意的祝福或剖白碎片化地掉进耳朵,围绕着她的灵魂航行。
“恋爱时的谈菲实则理性得有些过分,让我分不清该委屈还是妒忌。我不敢问自己是她人生的百分之几,因为我怕得到的是小数点之后的答案。
也许爱情必须要榫卯咬合才般配,能看到前方的她蹦跳着幸福的影子,我也就开心了。”
摄像机特写里,谈菲试着将嘴角弯起几次又放弃,揉揉信纸又揉揉眼睛:“什么呀,为什么以前不跟我说呢。”
章豆楹收到整整三页纸,她念起来和学生时代在升旗仪式讲话没什么区别,背脊挺直:
“我讨厌暗恋。为什么总有伤春悲秋的文艺客把暗恋描写得那么美好,根本不是吧?所以我也讨厌文学。”
她一目十行先看完,语调慢下来:“我不想原谅你,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这样会显得我的记恨很可笑,那就祝你能抵达想去的地方。”
各人各色,湿度却在空气中无限制叠加。
在信里得到“槲寄生天使”这个称呼、被大家调侃着边哭边笑的申则,读到“他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好,只是让我很遗憾。好奇怪,爱与恨好像都诞生于遗憾”时吞饮下一整杯果汁的闵昼。
以及现在,念一句就要先停下来解释自己根本没事的夏允皓。
其实根本没有人问他。
“想到允皓时,总觉得自己变年轻几岁。
脸红的思春期,很沉默就结满青涩的果,而那时的我们好像并不知道如何缔结关于永恒的契约。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知足地认为躺在水母透亮的伞盖下便是拥有一切。
提笔写信时,心里总冒出武侠小说里那句‘问心有愧’。这一刻,我问心有愧。
无论如何,允皓是一个很合格的恋人,如果喜欢,请试着拥抱他,试着多和他畅想有他的未来。”
“什么叫什么都不是啊。”夏允皓吐槽一样若无其事地喃喃着,用手遮住眼睛。
可他那肩膀抽动的弧度和抽噎声实在太清楚,令邰杉也忍不住攥紧手。
人在隐藏情绪时总喜欢吞咽,无论是唾液还是食物。桌上只零星孤存着不多的食物,冷饮杯里底都不剩。
空荡荡,哪里都空荡荡。
邰杉攥着信纸,克制着想打开手机翻找出那封情书照片一一对比的冲动。
她难以用生来淡薄又迟钝的情感去理解这个行为:商池序为什么要把当年那封情书原封不动地写进前任介绍信里?
是嘲讽,是羞辱,还是单纯的敷衍?
邰杉浑水摸鱼,和其他人一样抬头注视着商池序,等待他念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