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地一声响,宝剑落地。秦惟熙一身素衣,乌发尽散,没有过多的情绪,唯有眼角一滴剔透的泪从脸颊滑落。
她道:“阿兄。父亲为何会自裁?她那么爱母亲,那么对哥哥放心不下,怎么会自裁呢?父亲他怎么会谋反呢?”
“英勇善战的褚伯父怎能死在边关?父亲绝不会伤害他。什么加急密信,什么祖父辈的恩怨,子虚乌有。”
“还有母亲她为何那般决绝覆死,刎颈登闻鼓下。”
罗聆垂下眼眸见她赤着一双足,示意奉画回屋取鞋。他则转身取下木槿花树上悬挂的一用来象征吉祥瑞兆的红布条,随后将她尽散的一头乌发拢在一起,再缠绕了几圈打了个结。
就像很多年前,他对幼妹小星如是。
“阿兄,梁胥没有登楼。”她忽然说。
“但观星楼提前塌了,李家也跟着提前出事了。只是没有伤及梁胥,我到底有些不甘心。”
罗聆对上秦惟熙的眼睛,始终在耐心地听她诉说,见她此刻已然冷静下来,他欣慰一笑。
年少时,他也时常会这般安慰哭泣不肯吃药的小星。
“守楼的小兵两个月前发现观星楼三层有裂缝,上报给工部,高健彼时在水云楼酩酊大醉,事后酒醒,也未当作一回事,只着人限制登上三层楼,立秋之日在一同修缮,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又怎能想到观星楼会倾塌?”
“只是观星楼如无此意外还是会坍塌。翰林院学士赵冲的幺子早已与同窗说好,下月初八想在观星楼举办雅集,并且梁胥也会到场。高健无法想着既然已着人限制登上三层楼,那这些贵人应就不会登顶。”
“这些年皇上对梁家多有担待,当年梁胥的二弟梁柏死在蓬莱,正与赵冲的女儿婚事定下未过一月,高健知梁家与赵家其中干系,明知皇上所限世家唯有每月十九方可登楼,亦未成未明令禁止。”
“所以说,即使无李盛登楼一事,高健亦会受坍塌影响。因为赵冲的儿子和梁胥一定会登楼。”
秦惟熙一时沉默:“所以应是梁胥见观星楼出事了,想去看一看究竟是何缘由。但是与想将李盛置于于死地的木童碰个正着。”
“所以那日我见到的另一个人是梁胥!而观星楼上伤我的人亦是他的人。梁胥此人疑心甚重。他拿不准我究竟有没有见到他,又逢两人坠落,怕因此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便想将我除之。”
她抬起头看向罗聆:“阿兄。李盛此人甚是惧父,又怎会与武定侯不对付的人赵家交好。我想也许当时他们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那日庙会楼下人甚多,顶层还有其他人在,李盛应知其中利害,不会痛下杀手。”
罗聆隐去当日在月色下所见的蒙面人,点头道:“当时从宫中出来有同僚请我吃酒,李盛就在隔间与鲁湛一行人胡作非为,直到晚些时候出来。但我却并未听他提起登楼一事,反倒是想酒毕各回各家。”
听到这一席话,秦惟熙忽然想起了那日起火的饭馆。她先是遇见了李垂榕,紧接着就是观星楼开始坍塌,随后漫天的火光。
“阿兄,那饭馆,我瞧着似有些不寻常。”
罗聆道:“可后来朝廷里派人去查看过,是爆竹起火不小心点燃了那家饭馆后厨外放置的一大摞干柴,导致火势蔓延烧穿了整座饭馆。只是若非此火,观星楼下可能会波及更多的百姓。”他背着手望向远处,目光幽深。
他笑了笑:“只不过那饭馆也的确有些猫腻。小妹玲珑心。只是如今那饭馆的经营者已人去楼空。不过我们查到十年前那家饭馆明着是一对平民夫妇所经营,暗地里却是副将李牟的岳丈在经营,只是后来被卖给了一南地富商,那富商早年间因病去世了,这些年一直是他家下人在打理。”
“可谓是忠心不二。”
“当年先皇着重表示官员不可经商,与民争利。”
她目光一凝,李牟,每一日她都想千刀万剐的人。
康乐三年春随褚兰泽大将军前往边关坡敌,这一仗从春日一直打到了冬雪纷飞。直至一个个热血青年,活生生的人去,冰冷的一具具棺木归,里面躺着的是生时最是名望的干将们。
也有寥寥无几的将士归,其中就有参将李牟,当年褚兰泽一手提拔出来的人。
也是直导秦家走向覆灭的直接证人。
当年他失了一臂,身携一纸定国公秦蘅通敌的密信,荣归京师,状告定国公通敌弑友,直导战神褚兰泽不幸身困敌营,战死边关。
可康乐三年冬,新年初始宫宴毕的翌日,李牟醉酒失手打死了一春闱寒门学子,被投下大理寺狱第二日畏罪自尽。
李牟妻没等李牟投下大理寺狱就卷家财带着女儿逃离,至此,唯一的线索中断。
这十年间罗家派出去的一拨又一拨人,得到的回复都是杳无音信。
不日京城传言,定是当日失踪的庄世俊悔不当初,回京蛊惑李牟。而这庄世俊不仅为昔日秦家幕僚,也是老定国公亲随庄必成的爱子,因当老定国公秦鹤与老靖宁侯褚伯苓二人妻留守凤池受敌那一战,因褚氏妻失策,直导秦鹤妻受辱殒命。
而后二人生了仇隙。待家国安定,已至暮年后旧事重提导致二人恩断义绝。老定国公因此大病了一场。而后褚老将军因早年戎马生涯所致早逝,紧接着老定国公也死不瞑目。而庄必成身为老定国公亲随,看着老定国公含恨而终,在当年病逝后定是留下遗言交代过他的爱子庄世俊,有朝一日定要协助秦氏直取褚氏性命,让褚氏一族家散人亡。
而如今李牟死了,李牟妻也随之失踪。
秦惟熙面对着罗聆,看着一树开得正盛的木槿花,伸手抚摩,沉默不语。
罗聆忽而眉心微动,开口道:“夜宁?你怎么没回去?”声音里透着一缕诧异。
花树下的秦惟熙陡然呼吸一滞,抚花的一手停在一片花瓣上。
廊庑下,褚夜宁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窄袖束腰长袍,高冠束发,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
不知站了多久。
初阳破晓,一半光晕映在他的周身,隐藏于昏暗之下的那双乌黑的眸,飞快地从落地的长剑再移到那身覆素衣的姑娘身上。
他喉间一动,很快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微熹的光晕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也如少年时,眉眼间满是不羁。
昨日已过丑时,褚夜宁翻了罗府的墙头,噗通一声惊醒了在书房暂歇的罗聆。并语无伦次说着胡话。
罗聆只依稀听得他那一句——罗阿兄,讨口水喝。
又见他身上带着酒气,再举灯而照见他已然烂醉如泥,将他扶进书房又去灶房煮了一碗醒酒汤给他喝下。
卯时天蒙蒙亮,混沌中的人初醒似全然忘记昨日的种种。只道一句“多谢”便扬长而去。
因此,罗聆以为他走了。
他语气散漫:“哦,玉佩掉了,回去找一找。”说着,他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眼神瞥向地下那把宝剑,扬眉问:“这柄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罗聆将目光从那把剑上收回,实话实说道:“是朱若给我的,小星初回京城梦魇缠身,此剑当年先皇亲铸,威力十足,想着不如拿它镇宅。”
褚夜宁一声痞笑:“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又自顾感慨道:“此剑很是锋利,他日若是能斩得小人也算物尽其用。”
他的眼睫微微垂下再次看着那把剑,随即对那依旧背对着她的素衣姑娘道:“小心伤了手。”
“只不过那日的花蚊子忒毒。小八妹,难道你没被咬么?”
耳际忽传来快步走路时,她倏地提裙而跑,背对着花树下的二人一鼓作气跑到了听雨轩楼阁下进了屋子。
褚夜宁狡黠一笑,顺势捡起了落地的那柄剑:“都说这物似其主,人亦会这般么?罗阿兄,一别多年,这抱兔儿掉金珠的小八妹倒是让我有些陌生了。”
罗聆:“......”
身后忽然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再听有府中小厮高喊:“陶公子!陶公子!那缰绳还在你手里。”
二人回头,却见陶青筠面色凝重,疾步而来。
他看见褚夜宁很是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儿?”
罗聆问:“出了何事?”
陶青筠面色再是一沉:“我们一同速速上山。是赵祖母。她老人家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三骨案,吐血昏厥过去了。”
罗聆急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老木头留在霞光顶的人急匆匆来报,那人也不知什么缘由。只说是当时赵祖母见了一个很是年轻的公公,两人还没说几句话赵祖母就晕了过去。”
陶青筠回想一番:“只晓得叫什么......什么崔律。”
欸?崔律!那不是当年他们从虎口里救下的人。他适才得到消息出来得急并没有多想。
想到此,他看向了当年救崔律,在场的那当事主:“褚嘉佑,你还记不记得此人?”他复又眉间微微一拧,转头问罗聆:“你们怎么都聚在这儿?小星呢?快,收拾收拾,我们一同上山!老木头与贞蕙已先一步去了。”
听雨轩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本是泪眼婆娑的姑娘此刻已不再是一身素衣、乌发尽散。
清秀的面容,碧玉年华,如盈盈秋水般的姑娘。不是当年的罗府八姑娘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