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
陆无砚晕倒了,满军营的人都吻了上来。
无论当时在忙什么,一听说事关将军,急忙放下手中的事物赶过来,路上有一个头两条腿的正常人,两个头三条腿伤者,更有甚,还有三个头三条腿的厉害人物,总而言之,不管能不能,也不管方不方便,能动的都来了,将营帐围了个三层外三层。
微祈宁连大气都不敢喘,双目紧锁床上那人,眉头久久不能舒展,一贯冷静的眼底溢满不安。
余光瞥见外头的盛况,恍然第一次认识到“陆无砚”这三个字的凝聚性。
三位军医一齐诊治。
其中资历最老,年纪最大那位,搭着陆无砚的手腕,止不住的叹气。
“唉——”
“唉……”
“唉。”
他每叹一次,微祈宁的心便揪紧一分。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想到他昏迷前摸到的那一手血,她试探问道:“将军他……是失血过多引起的休克吗?”
“不是,他背上的伤有毒,拖到现在只怕是渗入肺腑了。”
微祈宁一怔,愧疚之意涌上心头:“……都怪我耽误他回来了。”
许是不忍看她如此,老军医向捋了捋眉毛,道:“毒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花费些时间也能配出解药来,只是……”
“只是什么?”
“他的身体透支的太厉害了,根本不像二十多岁年轻人的身体。”他说着话,一张老脸皱的和树皮没两样。
微祈宁焦急道:“可这和他晕倒有什么关系?”
“外盈内空,整个人就靠那么一点‘气’支撑着,现在‘气’散了,这人啊,唉——”老军医边说边摇头,眉宇间惋惜之色清晰可见。
微祈宁有些晃神,费了好大劲才将老军医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个个儿。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抖。
“您的意思是,他现在丧失了支撑的动力……是吗?”她期盼的盯着他,头一次这么希望自己的判断有误。
可惜对方一句话便否决了她所有希望。
“可以这么说。”
“没道理啊……怎么会没有动力,他的军营,他的母亲,他的皇位……不是都说好的吗?这还一样都没完成呢,怎么人就没有活着的欲望了呢……?”
不,绝不会是这样的。
她喃喃半晌,突然福至心灵——不是没有生存欲望,是剧情为他铺写的命运轨道在作祟。
同命运作斗争吗?那很难了。
她无助的抬头,眼中噙了泪花。
“老先生,怎么才能让他好起来?”
老军医拧着眉心,目光在两人身上交替,沉思道:“身体上的创伤好治,只是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算我求你,这里不能没有他主导。”
“唉,可以找些人跟他说说话,讲些从前的开心事,看能不能唤醒些生存意志,最好是与他相熟的,不排斥的人,比如你。”
微祈宁有些难过:“可我并不知道他从前有什么开心事……”
许子濯蓦道:“那就说说你们,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把他唤回来。”
“我们……?”
“对,你们。”他肯定道,“之前你染了病,被隔离在外头,将军让我一天三顿的去陪你解闷,足以证明他对你是不同的,我说真的,不信等他醒了你可以问他!”
他举起三根手指放在头边,表情上信誓旦旦的决绝,落在微祈宁眼里,她愣在原地,心底某种异样情绪翻上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难怪许子濯那段时间一有空就往她那边跑,还以为真的是研究解药,原来是带了任务。
背后这些付出,嘴紧如陆无砚,竟从未透露过半分口风,瞒得人好苦!
她还以为!还以为……
想到那些始终不曾宣之于口的好意,她鼻尖一酸,再看向床上那人,心头不由多了些怜爱。
他被摆成附趴的姿势,双眼紧闭,嘴唇与面色一般苍白。上半身的衣裳被拉开,裸露出来的背部算不上强壮,只是很白,其上有陈年旧伤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最深,最新鲜的是便是一道刀痕。
因着凶器有毒,以及旧伤未愈再添新伤,这刀口看着格外的深,皮肉向外翻卷着,有发黑的趋势。
微祈宁沉思这一会,那边几个军医已经点燃了烛灯,准备剜了陆无砚这块腐肉。
老头主刀,正在消毒,含了口酒喷上去,随着“戚——”的一声蒸气,他突然眉头一皱。
“这刀不快,你们几个来按着点。”
微祈宁忙不迭翻出陆无砚给的防身短刃:“这刀快,用这个。”
老头瞪她一眼,似乎在埋怨怎么不早拿出来。
她悻悻摸了摸鼻子,没说话,胆战心惊的盯着重新烧至黑红的玄铁匕首,突然想起当初许子濯说剜掉染病之人黑斑之事,身上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嘶,幸好陆无砚现在晕着,不用额外操心什么用不用麻沸散之类的琐事。
其实在伤兵营帮了那么长时间的忙,就没见过几次需要动用麻沸散的。
——不是伤得不够重,而是麻沸散太少,供不应求,所以很少拿出来,咬咬牙就过去了。
什么,如果怕疼或者挺不过去怎么办?
挺不过去就死,挺过去就活,大家一视同仁,军营就是这样铁面。
她别过头不忍再看,干脆避开人群主动退到后面。
陆无砚,为了你的母亲,你的夙愿,咬紧牙关,与命运抗争吧。
挺过去,你的人生将一片光明。因为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你改写命运,脱离必死结局的。
挺过去,你我将共同掩埋陈旧的历史,接下来的命运,你亲自书写。
加油吧。
…………
……
陆无砚像往常一样于虚空中坐起身。
他只略微扫了一眼四周,便欣然接受现下这般情况。只是头脑还有些昏沉,上一秒在做什么来着……?
对了!逃离皇宫。
不过最后失败了,被迫放逐战场,沦为陆奕元下一个弃子。
他自嘲般地扯了下嘴角,心脏突然沉甸甸的,有种莫名的戾气在胸腔中流窜,堵得人心烦,不禁自暴自弃的想干脆一辈子待在这里。
什么都护不住,什么都做不好,不如死了干净。
他低下头,脊背微躬,安安静静瞌上了眼,彻底放任自已沉浸在混沌中。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想。
蓦地,眼前猛闪过一道白光。他被刺得睁开眼,眸色倏紧,有刹那的吃惊。
无尽的虚无中突然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神秘光柱,并随着时间推移,白光渐渐落在距离他不远处,逐一汇聚成人形。
他不可思议的在黑暗中寻觅光线源头,那边却没给他这机会,不久便四散而去。
紧接着,他看到一个无论相貌打扮还是神态,都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那张只有在铜镜里才能看到的脸,此刻突然出现对面,恍惚中,竟让人有了些许不真实之感。
陆无砚道:“你是阎王吗?”
“陆无砚”答:“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两人无声对峙着,明明看起来一模一样,碰到一起却有着天渊之别。
一人面覆冷霜,眼尾略微下垂,黑眸幽冷,一贯上翘的唇角微微勾着,酝酿着浓浓的危险气息,仅是站在那里,便教周遭空气仿佛凝固。
另一人则柔和许多,并不言语,只略微垂首盘腿坐于地面,细碎的额发半掩住眼,只能看见下半张脸,完美至极的面部线条硬朗中透着温润,嘴角从容上扬,无甚攻击性,通身气质内敛又温和,细瞧下去,眉宇间隐有淡淡的……伤感?
即便如此,也是坐在黑暗里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
若某人在,瞥见他们二人,便不会再为此事烦忧了。
等等,某人是谁?
他皱了皱眉,脑海飞快飘过一个人影。没等反应过来便又散去,不禁愣在原地恍然。
“陆无砚”眯起眼睛冷冷扫视一圈,凌厉肃杀之气瞬息覆于面容:“原来,你一直躲在这种地方。”
陆无砚敛眸,并不直面“他”的戾气。
“你不该来到这里的。”
对方冷笑一声,讥讽道:“都是同样的人,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真是没用,你居然喜欢待在这种地方。”
“陆无砚”边说边虚空抓了一把,手腕翻转,一捧黄土顺着指缝倾泄而下,值得一提的是,那么大一捧,落在地上半分痕迹都找不到。
他先是诧异,短短几秒便转为嫌恶,不屑的甩开手,语气里毫不掩饰的鄙夷。
“荒芜的内心,只有废物才会把这当成避难所。”
面对如此嘲弄,坐着的陆无砚仍然表现平静,连眼皮都懒得抬,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到他。
然而退让换来的不是宁静,而是——
“半死不活的样子装给谁看,这可没有你三两句话便心疼到抹眼泪的微祈宁。”
提到微祈宁,一直垂眸不语的人终于有了另外的反应。
陆无砚睫羽轻颤,浑浑噩噩地抬头。
“微祈宁……”他将这三个字在唇边转了又转,心尖一抖,“某人”的雏形浮现在脑海。
“陆无砚”以为终于说到痛楚,正要嘲讽,那人蓦然挑起眼皮,眼眸漆黑深邃,却又透着未知的懵懂。
“微祈宁,是谁?”
“你不知道?”
他皱眉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沉默半晌,“陆无砚”挤出一抹阴阳怪气的笑:“我以为,她是你忘掉自己都不会忘掉的人……不过如此嘛。”
“微祈宁……微祈宁……”陆无砚喃喃自语,呼吸间脑海里不由自主勾勒出一道倩影,细看下去却仿佛笼了层纱,怎么也看不清脸。
眼前景象逐渐扭曲,思绪被抛入漩涡,旋转挣扎着,脑袋里像是有一只手在搅弄,搅得他没法静下心,一股锐利的刺痛从头顶直冲而下。
不是因为用脑过度,而是“陆无砚”以手为爪,从他头顶插下,生生揪着头发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痛觉让人骤然清醒,他惊悚的看着自己的脸在眼前一寸一寸放大。
紧接着,对方似笑非笑的弯起眼睛,放肆又得意,目光隐约带了几分邪,三分玩味,七分探究。
“他”惋惜不已:“说忘就忘,真让人羡慕。既然你忘了,再想起来也无甚意义,那不如——”
话才说到一半,“他”猝然出手。陆无砚愣神间,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并逐渐收紧……
“呃!”
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双再熟悉不过的手居然有一天能攥住他自己的脖子,就像永远想不到自己的脸也能露出这种邪气到令人心悸的表情。
“我干脆在此了结了你,这样,我就成了这具身体唯一的主人。”
“你……”由于窒息,他脸色虚白,下意识去掰钳外颈间的手,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发源源不断往下淌。
窒息感愈发强烈,颈间愈发收紧的力道告诉他,对方并不是在玩笑。
更诡异的是,周围似乎也被“他”的心情影响,在二人周身筑起了坚冰。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古书上写,人在死前最后三秒,眼前会浮现出生命中重要的场景。
一秒,两秒,陆无砚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也是,这种逆来顺受的人生,有什么可留恋的,于他来说,被人代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释怀以后,他渐渐卸了挣扎力道,瞌上双眼静待死亡。
“陆无砚……”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个极细的声音通过耳道钻入大脑,如同一道神之手,刹那间扯下了笼在他脑内的纱。
随着时间推移,耳边那道呼喊逐渐清晰,一声高过一声,从天而降的雨滴将禁锢住二人的坚冰击得粉碎。
不等细思虚空中哪来的雨,一股凭空而来的力量强硬将二人贴到一块,平地狂风骤起,环绕着,摧枯拉朽般袭卷每一处内心世界,最后强硬塞进某个黑洞里。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他不再是皇宫中那个孤立无援的棋子,而是边境上叱咤风云,受万人敬仰的将军。
他不能死,还有人在外面等他!
……
与此同时,虚空之外。
微祈宁伏在床边,小指勾着男人毫无血色的指尖,一字一句细述曾经。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擦着手上的血问我战事,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为了活命才硬着头皮扯出什么“神使”来,那么拙劣的理由,你居然没有当场揭穿。
“后来你不杀我,而是和我心平气和的聊天,还邀请我下棋,主动让我一子,那个时候我就想,你这人真是太自大了……
“可是后来,你以棋作注和我打赌,以战事作掩,不知不觉将我套牢,我特别生气,怎么会有人坏到这种地步,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还悄咪咪给我下套。
“可是生气归生气,我是真佩服你的耐心与谋算,也是那一瞬间,我改变主意了,你必须活,我要让你当上这个皇帝。
“现在战事告一段落,赌注变了……我想重新和你下一盘棋,就赌……我们的未来。
“你敢吗?”
她说得太过投入,乃至忽略了腮边凝落的温热,以及手心传来的细微弹动。
“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