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陆奕元的手帖准时递到军营。
传信兵来送信的时候,微祈宁与陆无砚正对坐在矮几旁用早膳。
听说是陆奕元的手信,她喝汤的手当即一顿,心里莫名涌上烦躁。
“啧。”
陆无砚心领神会的清了清嗓子,展开念道:
“兄盛秋之际提兵按边,距今已有两载。又是一年秋时,风霜已寒,征驭良苦……[1]”
“而今大胜东篱,孤心念皇兄,盼速归之。”
语毕,他抖抖纸,示意结束。
微祈宁嗤道:“你还别说,他真有点水平。”
几句漂亮话翻来覆去的说,全篇除了最后没一句重点。
她早有准备,只待战事一了,便带陆无砚杀回去做个了结。
只是没想到,陆奕元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找死。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相同的笑意。
……
进京州的那日,正正好赶上中秋,双喜临门,举国欢庆。
碧空澄净,纤云不染,金色的光透过树影间隙为街道渡上一层金边。现在的天气,即便艳阳高悬也不似夏天那般暑热,时不时刮来一阵微风,卷着半黄半绿的树叶沙沙打转,仿佛招手迎接远方归来的家人。
都城门口,无数百姓闻讯赶来,提前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的身份不难猜,除开最前面挤的几个披着官服的,剩下大多是家中有人从军,以亲属身份来接人的。
微祈宁跟在陆无砚后头,坐在马上往下看,扫过一张张满含期待的脸。
老者倚仗,妇女抱子,皆立在风中翘首以盼,目光寸寸扫过去,在部队中搜寻有无熟悉的面容,瞧见了便手舞足蹈的招呼。
有人与亲人抱头痛哭,有人伸长了脖子,从街头望到巷尾,从满心欢喜到失落,最后心灰意冷,一步三望的离开。
战争便是如此,能全身而退的终究还是少数。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有几人感应到她的视线,满面悲怆的抬头,眼中万念俱灰,明晃晃的失望。
对生活的失望,对国家的失望,对军队的失望……微祈宁别开脸,不忍再看,转而将目光投向正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街。
陆无砚端坐于骏马之上,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并不受任何影响。
从她的角度看,男人背影如青竹般挺拔,宽肩长腿,玉冠束发,身披玄紫色大氅暗藏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鲜少有这样正式的打扮,她目光落于其背影,随着马步上下轻晃,晃着晃着,竟看失了神。
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再清明时,耳边骤然安静了许多。不仅夹道欢迎的百姓没有了,就连身后的大部队亦是如此。
她进京时虽落后陆无砚三个身位,但也处于队伍排首,到现在已经是最末了。
闲杂人等尽数退散,周遭只剩些熟悉到不能再熟的脸。
从前往后依次是:陆无砚,沈拓,尹青松,张和,她。
方才还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街,此刻也将尽头展露。
青砖灰瓦层层垒落,古朴城墙巍然屹立。从最中心坐落三层重檐歇山式城楼向外延伸,与护城河一道绵延数里,望而无迹。
平视角度,气势恢宏的朱红大门深嵌其中,铜金门钉横纵九路,竟有九九八十一之数。
铜墙铁壁的压迫感,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正对面,有两根巨大的铁索连接的吊桥,他们现在便站在吊桥上,头顶巍峨壮观,脚下是水流湍急。
微祈宁仰头艰难看清全貌,感叹宏伟之余,猝不及防与城楼上那抹人影对上视线。
白天良好的视力让她一下看清那人的装扮,玄袍龙纹,十二旒冕,无不彰显身份尊贵,往那一站不用言语,衣服自替他显露威严。
就是这脸尚有些稚嫩,撑不起来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违和,要是能……
她心思转了转,挪开视线,余光瞄到陆无砚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其余人紧随其后。
才站稳脚,不知从哪钻出来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接过马匹,对着陆无砚毕恭毕敬一跪,而后起身:
“将军,有劳。”
嘴上恭敬,手上却不那么规矩。
陆无砚压着眼皮展臂,神情冷漠。
光影斑驳,透过云层的间隙撒落,他微微拧眉,出尘的容颜无端多了几分沧桑。
冷风吹过他发皱的衣摆,将其精心梳好的发型打乱,有几丝散发垂落耳边,覆在他苍白的脸颊两侧。
微祈宁虽不懂他们时代的礼仪,却能感应出来他在心烦。
几个男人搜完了身,走到她面前却犯了难。
一人纠结道:“这……得罪了。”
“她身上并无锐物,就没什么搜身的必要了吧,侍卫长?”
陆无砚冷冷开口,赶在动手前一刻将人拦住。
微祈宁连忙小碎步挪到他身后,小兔子似的不敢探头。
侍卫长露出为难神色,道:“将军,我们也是听命办事,出了岔子,实在不好和上面交代。”
“好啊,不过她太胆子小,我不希望你们粗手粗脚的吓到她。”
“那将军的意思是……”
微祈宁适时嘤咛一声:“将军,我是你的人,不想让他们碰我……”
陆无砚柔声将人揽进怀里。
“搜身可以,手留下。”
目睹一切的侍卫长试图挣扎:“……将军这,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里,您就别难为我了。”
“不需要你做什么主,我退一步让你们搜,你们也退一步。”
侍卫长登时面如土色,心知再无挣扎的可能。
陆将军出征数载,归来竟带回一个女子。
其实男人嘛,出征带女人犒赏,这事先例不少,只是还把女人带回来,且活着带到天子脚下的,这位将军还真是头一份。
此时又听他这样说,侍卫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谁也没敢再伸手。
一惧陆无砚面色阴沉,二忧捏不清这女子的地位。
当侍卫的狗屁权利都没有,一边是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边是天子命令。
尤其将军还在催促:“搜吧,快点,别误了时辰。”
他他他……两边谁也得罪不起啊!!!
你说说这事闹的,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抛过来。
有的人看起来还活着,其实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
双方对峙之际,身后城门忽地开了。
一支更加整齐有素的队伍鱼贯涌出,个个高大魁梧,头缀红缨,身披轻甲,腰佩长刀。黑色面罩遮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
为首那人尤其,粗眉压眼,目光炯炯,面罩遮不住其刚毅,手掌始终按在刀柄,浑身透着警惕。
既见来人,刚还满脸愁容的侍卫长瞬间如释重负,双脚一并,朗声道:“见过统领!”
被唤做统领那人并不理会,俯身拱手,对陆无砚与沈拓行礼道:“恭祝陆将军、沈将军凯旋。”
“陛下为贺二位得胜回朝,特地吩咐庆功宴大办。”
陆无砚面色不虞,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始终钉在侍卫长身上,后者则低着头向后躲。
他轻声道:“你吓到她了。”
抬手拢住女子瘦削的肩,感受到掌心下微微颤抖,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自心底翻涌,堵的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话挂在那里没人应声,空气隐约有些焦灼。
而事件中心另一位当事人微祈宁,正柔柔弱弱缩在陆无砚怀里,扮演菟丝花的同时,暗自盘算来人身份。
既有“统领”之称,又能在皇宫佩刀且来去自如,只怕是帝王亲信之类,看着挺能打的,日后怕是成为阻碍……
统领拧着眉扫了一圈,眼神在微祈宁身上停留一瞬,又看了眼身旁低头躲避的侍卫长,意识到什么。
蓦然抬手,给了对方一耳光。
“啪——”
这巴掌力道之大,把一个魁梧大汉打得后退数步,绝不是做戏。
这一巴掌不仅打得一个魁梧大汉后退数步,同时也打散了微祈宁的思绪。
她额角轻轻一跳,倏地垂下眼,软趴趴倚在陆无砚怀中瑟缩。
他说不的不错,军师的身份或许会引人怀疑,但宠妾不会。
果不其然,男人审视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将军,是在下管教不利,斗胆请将军与姑娘饶恕。”
微祈宁刚要装装样子,忽见远处匆匆跑来一人,附在统领耳边说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瞟了眼陆无砚,对方恰好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男人几不可查的点点头。
得到指令,她立即摆出一副受了委屈又善解人意的模样:
“将军,莫要为我误了正事。”
陆无砚则既心疼又不舍地松开手。
“劳烦齐统领为她寻个安逸处落脚。”
转而又柔声冲微祈宁道:“莫怕,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他松口退了一大步,宣告此事正式翻篇。
在场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不仅有惹祸的侍卫长与擦屁股的齐统领,也有从头到尾表现得怯声怯气的微祈宁。
接下来的一切发展得很顺理成章,陆无砚与沈拓去参加宫里准备的庆功宴,她和张和,尹青松等人则被带去另一处安置。
又因她是女眷,齐统领单独给她找了个清净地方。
就是不知道演了半天,传到陆奕元耳朵里还剩多少。
戏台子已经搭建好,接下来谁唱黑脸,谁唱红脸,便由不得心了。
——(回宫前一天)——
两人谁也睡不着觉,干脆面对面盘算战术。
“回去以后,我该如何?”
陆无砚稍许沉吟:“与我同去宴会。陆奕元在营中有眼线,保不齐已经盯上了你。”
“那我以什么身份呢,军师?”
“不,宠妾。军营里女性军师太惹眼了,我需要一个把你带在身旁的身份。”
微祈宁眼睛转了转:“既然如此,不妨也给你一个色令智昏的形象,对外说我用美色迷惑了你。”
“切记,收敛锋芒。”
[1]《赐岳飞批劄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