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日撞上中秋节,本该是双喜的大好日子,这场庆功宴,气氛却非一般的凝重。
正中央高台,陆奕元稳坐如山,垂眸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下方,群臣按部就坐,圣人不动,筷亦不动,满堂文武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主动出头。
本场宴会暗藏猫腻,几乎是所有在座之人的共同心声。
若非如此,为何要将好好的中秋宴与凯旋宴融合到一起。
所以没有人真正期待即将回来的是谁,哪怕对象是打了胜仗的将军,是当朝帝王的胞兄。
为人臣子,悬着脑袋讨生活,比能力更重要的,是审时度势。
现下能坐在此处的,无不是个中佼佼。
不多时,便听圣人身旁的大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
“陆将军,沈将军,觐见——”
陆奕元扫了眼底下一个个低得似鹌鹑的脑袋,眸光霎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轻扯唇角,曲起手指轻弹玉盏,发出“叮叮”的轻响,仿佛一滩死水里忽然投进一颗石子,瞬间调动起所有以打破原本凝重的气氛。
脆响吸引了所有人抬头,陆奕元这才满意地开了尊口:“宣。”
两位功臣走进来,下跪,行礼。
“臣,参见陛下。”
庆功宴,开场了。
与此同时,微祈宁被齐统领送到一僻静处安置。
不,应该说是偏僻,因为自从拐了个大弯之后,除开他们俩,便再也没看见别的活人,或者听到别的活物声响。
如果不是陆无砚特地嘱咐,她几乎要怀疑齐统领打算在这杀人灭口。
幸而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歇息片刻便出门四处转转。
不知乱入了哪里,心下愈发忐忑。
深宫重苑,天色莫名阴下来,乌云沉沉遮住日头,朱红的宫墙失了光线,显出另一种色调。
拐过弯,林木影影绰绰,大多枯死了,影子狰狞地投在地上,再往里走,隐匿在林中的厢房阴森湿冷,四周压抑又逼仄,即便如此,看起来也不想,普通府邸。
朱楼雕栏,红砖琉璃瓦,如此奢侈的建筑材料配上荒无人烟的环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荒诞。
微祈宁摸着下巴感慨,皇家就是豪气,连大门都镶金边。
人总是会对未知产生好奇,她在门口站了一晌,实在忍不住想进去看看古代皇宫里边究竟能有多豪华。
再三确定四周无旁人,果断抬手推门——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望过来。
虽不像想象中那般奢靡,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句干净,就像普通人家住的房子,看得出是有人定期打扫的。
院子中间有一颗很高很粗的树,打眼一看三个人抱不过来的那种,应该有个几百年的寿命。
方才在门外看到被切割成小块的日影,便来源于此。
但是树死了。
树上的秋千绳也断了。
再离近了看,窗棂也朽得不成样子,墙上遍布斑驳的土痕,门口的水井也干涸了,只剩一个木桶孤零零躺在地上。
同周围整洁到没有杂草的院子放在一起看,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微祈宁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正准备离开时,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外头雕栏玉砌的景象,下意识联想到一个词: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猛地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荒诞来源于何处。
这里干净归干净,但缺少了人气。
换句话说,外头漂亮的环境是被刻意维护的。
这皇宫当真有点意思,为何要如此费周折的把荒废掉的房子装扮得如此漂亮,或者说,装扮给谁看?
微祈宁将目光投向院子尽头,树荫底下紧闭的房门,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吱呀——”
门上积攒的陈年老土扑簌簌落下,一股压抑了很久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咳,咳咳……”
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几件残破家具东倒西歪地躺在门口,粗看细看都一样,整间屋子只有角落一张方桌是立着的。
桌子隐在暗处并不起眼,上面似乎摆了什么,在暗处看不真切,只看着周围比别处都要深些,隐约是一根细长的影子。
她谨慎地走进去看。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桌上一层白灰,然后是摆放的乱七八糟的香炉与烧到一半背掐断的香……
待看清最里头,壁龛里的细长条,微祈宁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后退几步,头皮登时麻了半边。
——摆在里面那东西不是别的,竟是樽木制牌位!
不是,这、什么情况!?
死人房子?
这么多房子这么多路,偏偏就她选的这个有问题?还是她的女主光环终于发力了,这个牌位其实是通关重要线索?
无论哪种可能,都挺吓人的,不是吗?
微祈宁只觉有股冷意顺着脊背直窜而上,她惊魂未定地扫视周围,寻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窗台上的青苔,墙根潮湿的霉斑,角落层层叠叠的蜘蛛网……先前看起来很正常的东西,有了这樽牌位加持愈发诡异。
壁龛宛如一个黑洞,多看一眼就能将人吸进去。
看得她心脏狂跳不止,鬓边已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
毕竟是孤身深入陌生环境,说不害怕是假的。越待下去,内心的不安越强烈,心头仿佛压了块巨石,寒意由脚底浸透四肢百骸。
还有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无论哪种可能,此地都不宜再久留。
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记下牌上的字,回去依葫芦画瓢描给陆无砚看,与他商量对策。
他从小在皇宫长大,应该会认得这房子的主人。
……
是夜。
星光璀璨,华灯初上,京州灯火辉煌,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席间歌舞升平,丝竹声不绝于耳,舞姬衣袂翻飞,随着乐曲扭动身姿,薄如蝉翼的衣衫下,婀娜腰肢若隐若现。
脂粉香与酒气交融,极尽的奢靡冲击所有人的大脑。
皇宫不比边境自在,即便万般不愿,陆无砚还是要陪着做戏。
作为最大的功臣,他不知几次接下身旁递来的酒,每一口下肚,喉间苦涩便增加一分。
苦到极致,只觉南桢气数该尽。
他几经生死,换来这样一帮蛭虫在后头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南桢遭战多年,百姓苦不堪言的同时,国库也尽数空虚,如此严峻的情形下,陆奕元丝毫不知其收敛,依旧大张旗鼓的置办宴席,妄图伪造家国祥和富饶之相。
老东西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他最在乎的国,会毁在他亲手挑选的继承人里。而这一切终将结束在他最不看好的儿子手中。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更可悲的是,这个最不看好的儿子从来都不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到此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高台上,陆奕元闲散的靠在椅子上,几番抬手揉捏眉心,不看歌舞,反而饶有兴致地研究手旁的玉杯。
仿佛除了杯子,在场没有任何令他感兴趣的事。
不,还是有一件的。
他蓦然抬头,眸光精准定位到陆无砚的位置,恰好与对方若有所思的目光撞到一起。
见他望过来,陆无砚从容举杯,并不闪躲。
二人短暂对视,静默了两秒钟,陆奕元忽然动了动唇,面上露出恶劣的笑。
周遭太乱,陆无砚没听清,却直觉不是什么好话,警惕之余,鄙夷又多了几分。
出乎意料的,直至宴会结束,陆奕元也没再生什么事端。甚至除了最开始几句不和谐,往后一整个宴会都诡异的平静。
这不对劲。
陆奕元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这么大热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去。
宴会上没乱子,只能说明他的注意力不在这。
不在这,那会在哪呢……微祈宁么?
想到某种可能,陆无砚略一晃神,原本因过量摄入酒精而略有麻痹的大脑霎时清明。
他忽然坐立难安起来。
就连一直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宽大袖袍底下,指节早已无意识攥至泛白。
一舞毕,音乐声渐止,陆奕元忽道:“皇兄回来,可曾看过太妃么?”
“还未。”陆无砚不动声色皱眉,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话音才落,上头又传来一声笑:
“那皇兄可要记得常去探望太妃,毕竟,她老人家已经期盼这天已经好久了。”
这番话说得无厘头,众大臣面色僵住。
陆无砚动作微顿,心跳猝然快了一拍。
慢慢抬眼,漆黑的眸显现出几分狠厉的情绪。
再次对上视线,年轻帝王脸上的快意陡然转作阴鸷,白玉般的面容阴森森的,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诡异:
“皇兄,太妃不愿离开栖梧宫,她说要等你回来。
“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
……
夜幕低垂,星月皆璨,今夜皇宫灯火通明。
夜宴盛大又热闹,哪怕微祈宁处于三不管地带,也能听见那边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琴声婉转,笛声悠扬,时急时缓,振人心怀。
声音飘呀,飘呀,飘到皇宫每个角落,往来人群欢呼雀跃,无一不洋溢着喜悦。
如此氛围之下,即便她这种心中存事坐立难安的,也不由得因此静心。
可惜事与愿违,直至深夜,她也没能见上陆无砚一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将时间放大至无限长。
不知道等了多久,她倦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最后实在熬不住,趴在桌上浅浅迷糊着。
梦里下了倾盆大雨,隐约得见一人跪在雨中。
眼神空洞悲凉,水珠夹杂着微红血色颗颗滚落,白似冷玉的面庞被雨水冲刷的更透明,乌发贴于脸侧,体面不在,狼狈非常。
她想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却被一股蛮力拽进黑暗中,彻底失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