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奕元立在河畔,脊背挺得笔直,缓慢转过身时,明暗不定的月光顺着水镜反射在面上,将神貌一览无余。
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双眸半眯,与陆无砚如出一辙的鼻梁与薄唇。唇边勾着一抹讥诮的笑,笑意却不答眼底,月光照出他优越的骨相,显得愈发薄凉,光是看着就觉得阴测测的。
“原来,今夜睡不着的不止一人。”
他阴冷的目光由上到下打量:
“微氏祈宁,对吧?”
微祈宁蜷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佯作无事道:“见过陛下。”
“哦?”陆奕元并不与她客套,而是拖着腔调阴阳怪气,“你见过孤。”
不是疑问,是肯定。
微祈宁警惕地瞪着他,一时摸不准这话什么意思。
陆奕元又自顾自道:“是了,当日在谯楼。”
说完,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皇兄身边,果然不养闲人。”
他思维跳跃的厉害,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无厘头,仿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了。
微祈宁乍分不清好话坏话,也并不想与他多谈,心中盘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陛下深更半夜出来赏月,如此雅兴,我就不打扰了。”
“美人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么?”
他不动声色挑眉,神情颇有些遗憾:“看来孤并不是你期盼见面之人。”
“……哈哈,陛下真会说笑。”她扫了眼面前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干笑两声,正要说些什么,陆奕元却先她一步,抢先让人拦住她的去路。
“孤猜,美人在这等的是孤那不成器的兄长?”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陆奕元神色骤变,瞬间寒了嗓音:“你等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
她和陆奕元说话很累,每句都要仔细斟酌,虽然打定了注意不让自己受他影响,此时听他这样说,心中还是不可避免一紧。
“只是提醒你一句,若真是等他,还是趁早放弃离开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下,阴森森的,“说来,孤为了迎接兄长,准备了个大惊喜,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说着,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吐信子的毒蛇。
“……”微祈宁眉峰轻蹙,一时没想清楚对方的意图。但心里很清楚,此时提起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在聊家常。
旁人便罢,眼前这位可是深谙攻心之道的一国之主。先入为主的思想在先,不得不提防他每一句话。
他想表达什么,一切尽在股掌之中,还是……
等等,尽在股掌的意思,是不是也包括时刻掌握她和陆无砚的动向?
所以他们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浅浅发散了下思维,顺着想到某个地方,微祈宁眼皮一跳,心中陡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她猛地想起,陆无砚曾说自己在皇宫时,险些被人骗到河里淹死。
眼见对面那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陆奕元笑容更甚,就差把“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几个字写在脸上。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他的话,彻底作证了微祈宁的想法。
——“可惜,最终呈现的不是精心准备之后的效果。”他惋惜不已,“冲击力不够大。”
可惜什么?
可惜精心设计的恶作剧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毁了?
可惜他没看到想看的?
寒风刺骨,却不敌陆奕元的表情让人毛骨悚然。
微祈宁嵬然不动,表面上看相当镇静,实际上头皮都麻了半边。
她穿越过那么多世界,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纯恶而后怕。
陆奕元屏退侍卫,步步逼近:“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孤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既然你也参与其中,不妨先听个故事,聪明人会有自己的判断。”
“啊?我吗?”
不是,我说要听了吗!怎么哥俩都动不动爱给人讲故事。
吐槽归吐槽,她还是被第一句话成功吸引注意。
——“孤的母妃,和陆无砚的母妃,曾是亲姐妹。”
——(陆奕元的回忆)——
我是父皇最小的儿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在我有记忆以后,最深刻的,是母妃常常会哭,理由大多不同,有时哭皇宫夜寒,有时哭自己水土不服,甚至会哭自己心悸睡不着觉。
待我长大些,知道了更深一层的东西。
母妃哭得其实是命运,哭自己是不受宠的庶公主,是被家族遗弃的女儿。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要从她那个远嫁到南桢和亲的嫡姐,现在的淑贵妃说起。
淑贵妃不知怎么得罪了父皇,被他打入冷宫。
作为牵扯两国之间的纽带,我的母妃就被送来了。
她原本有个很好的青梅竹马,甚至他们还订了亲。可就在成亲的前一个月,一道圣旨将她送到了南桢,美名其曰,为了国家。
她无意争宠,也并不受宠。彼时的父王一心扑在淑贵妃身上同她恨海晴天。
索性因着别国公主的身份在,我们的日子过得中规中矩,起码没有人敢光明正大给我们脸色看。
至于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我都私下让人割了他们的舌头,再由他们自己吃下去。
我要保护母妃,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中护她周全。
日子不好不坏的过,父皇偶尔会来看望母妃,特别是和冷宫那位发生争执以后。
我知道他透过这张脸,真正想见的是谁。
母妃是个替身,我也是。
我不甘心,却无可奈何,只能私下给他们使点绊子,让人克扣一些份例之类。
后来,我发现母妃听到淑贵妃母子困难会开心,因为这样父皇就会想起她,而在事后又会陷入纠结。
周而复始,她把自己逼的人不人鬼不鬼。
我想让母妃开心。
当然,不能告诉她。
原以为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那日——陆无砚杀人了,杀了三个太监,还被三皇子撞个正着。
皇子在后院杀人,无异于公然挑战天子权威,父皇下令彻查。
拔出萝卜带泥,谁也不是真正干净的。
无论是谁,都或多或少欺辱过淑贵妃母子。
父皇震怒,宫中人人自危。
但我不怕。我与他们不同,他们以欺辱为乐,我奉母妃开心为尊。
只要她开心,想谁死掉,谁就死掉。
御书房里,宫妃皇子跪了一地。
令官搜集了淑妃母子这些年过得不好的证据,父皇只粗略看过一遍,然后将诉纸狠狠摔在地上,满眼悲痛。
“反了,反了!!!”
母妃瞧着上面的字,逐渐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跪下向父皇求情,母妃却先一步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哭着说是她一时鬼迷心窍指使了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我拼命去辩解,包括父皇在内,周围所有人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明明他们也是施暴者,却在这一刻拿起武器,将自己放到正义那边,拼了命的谴责我们。
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意是谁,只是要找一个背锅的理由。
我和母妃,便做了这该死的出头鸟。
所有人都觉得她有罪,可她的罪究竟在哪?
并没有人关心,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见不到她了。
她成了善妒的罪妃,被软禁在寝宫,无诏不得出。我则被寄养在皇后宫里。
皇后并不喜欢我,但她膝下无子,需要一个皇子作助力。她允我太子之位,条件是从今往后她是我唯一的母亲,我助她登上太后宝座,条件是保全我生身母亲的性命。
各取所需。
可母妃还是死了,死在一个中秋夜,溺毙而亡。
后宫中最不缺死人,更何况一个废妃,死就死了。
太医与仵作告诉我,她的精神状况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已有癔症显现,发病时会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总而言之,是自尽。
造成今日这一切的,父皇,皇后,淑贵妃,陆无砚等等等等,在场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我蛰伏复仇,买通了父皇的所有心腹,加上皇后助力,顺利当上了新的王。
称帝的第一件事,孤去往皇后的寝宫。
她很欣喜,以为是来册封太后的。
孤现在都记得她死之前的眼神,那么恐惧,那么不可置信,仿佛不能接受她养了一条会弑主的狗。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后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绝望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父皇为保全淑贵妃设下的计谋,他们根本没有决裂,冷宫和冷漠只是障眼法,他们真正要做的,是保住淑贵妃和她的孩子不受污浊之气的侵扰。
而孤的母妃是彻头彻尾的挡箭牌,牺牲品。
不,不止母妃,包括孤,包括她,我们都是牺牲品。
许是预知了自己的命运,皇后声嘶力竭地吼道:“哈哈哈哈,何其可怜,何其可悲!”
孤耐心的等她说完,然后用长剑贯穿了她的喉咙。
不愧是善于攻心的皇后,三言两语就转移了仇恨。
无所谓,现在孤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陛下,欠我的,我会一个一个讨回来。
至于淑贵妃,哼……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孤突然有了个绝佳的主意。
不是要保护她免受侵扰么,那孤就将她们母子放出来,受尽侵扰。
……
故事讲完了。
陆奕元沉默良久,久到微祈宁以为他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
直到他凉飕飕的眼神扔过来,她才恍然大悟沉默是在等她的回答。
聪明人该有自己的判断。
这让她说什么,同情?谴责?
她说不出口。
人心都是偏向的,她对陆奕元的故事没什么期待,反倒是对陆无砚心疼的无以复加。
……昨天见到的牌位也不用默给他看了,答案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上一辈的纠缠,最后代价却是他来承受。
他那样好的人,不该受如此多委屈的。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陆奕元直勾勾看着微祈宁,眸中涌动着汹涌的情绪。
半晌,他仿佛明白什么似的,挥挥手,逐渐泯灭了眼神中最后一抹光。
“此女乃微氏余孽,妖言惑心,目无尊卑,来人,打入地牢,择日处死。”
???
这什么纯恨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