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哪成想鸟中也有须眉浊物,忍不住以手抚额:“怪不得你在林妹妹跟前养着,却不如别的鸟儿招人待见,还要把你送给我,原来是个好色鬼。”
嘲笑了八哥儿一通,他也不管它了,躺在床上,随手放了帐子,准备小憩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着唤他,宝玉揉了揉眼睛,发觉眼前人是晴雯,没好气道:“睡个午觉也不让人安生,什么事?”
晴雯掩唇偷笑道:“还睡午觉呢,你自己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她往外指了指,宝玉看到窗户,外面已经彻底黑下来,转眼已到晚上了。
“我竟睡了这么久?你们居然也不叫我。”
晴雯笑道:“快换衣服吧。”
宝玉道:“做什么?”
晴雯诧异的看着他,悄声道:“我的天,你竟忘了?紫鹃给你下了帖,今天晚上,潇湘馆……嗯。”
宝玉虽不解晴雯说什么,但听到紫鹃,又听到潇湘馆,他不得不郑重对待,让晴雯服侍着,换好衣服,又忍不住问道:“袭人她们呢?”
晴雯道:“你这人,今个儿真是糊涂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好教第五个人知道?早将她们打发出去了。”
说着,将一盏玻璃绣球灯塞到宝玉手里,催促道:“快去吧,千万小心。”
宝玉只好接了灯,信步往潇湘馆而来。
潇湘馆外,月明如水,风弄竹声,其他人都不在,唯有紫鹃坐在廊下等着。
紫鹃见他过来,悄悄笑道:“进去吧。”
待宝玉进了门,她又轻手轻脚的将门掩上。
依着黛玉、紫鹃、晴雯她们的性情,这些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此时,贾宝玉已恍惚察觉到自己在梦中了,但他并不愿意醒来。
他放轻了步伐,缓缓靠近床边。
黛玉似乎睡着了,长而细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扇形的阴影,时而像蝴蝶振翅一样轻微振动一下。
她和小时候一样,睡着的样子很乖,安安稳稳的平躺着,身上搭着一条杏子红绫薄被,从颈到足,严严实实,一点不露。
大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比往日大胆了许多。
宝玉犹豫了一会儿,顺着心意,悄悄把手探过去,用手背轻轻在黛玉泛红的脸颊上碰了一下,又做贼似的赶紧收了回来。
长长呼出一口热气。
即便在梦里,他对她行此偷香窃玉之举,还是心虚。
半晌,贾宝玉唤道:“林妹妹,林妹妹……”
黛玉像是睡沉了,没有动静。
宝玉便知道,这个梦,她不会醒来。
这是他给自己营造的一个美梦。
他不由伸手拉着被子,掀开了一道角,她里头穿着粉色纱衣,虽然轻薄,依旧规规矩矩的不露一点儿肌肤,唯有胸口微微的起伏着。
宝玉不由生起气来:“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他偏拗性子起来,将那条杏子红绫被扯开,丢到床角去了,再一扬手,两旁粉色的纱帐被拉了下来。
他将鞋蹬的远远的,上了床,不管不顾的将黛玉揉进怀里,把上回想干没干成的事补齐了。
“好妹妹,你别怪我,是你自己命不济,遇到我……”
他把手放到黛玉衣襟前系带上,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就要解。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时轻笑。
“袭人刚说时,我还不信,果然疯魔了,你这样睁着眼睛,盯着头顶帐子眨也不眨,就能睡得着?”
宝玉猛的扭过头,看到床畔站的是晴雯。
他理也不理的背过身,用枕头蒙住头。
他可不是疯魔了么。
起头是看《西厢记》疯魔了,做了一个梦,把他和黛玉代入到了张生和崔莺莺,结果好梦易醒,他实不甘心,又不敢堂而皇之的在脑中亵渎黛玉,只好装做自己在继续做梦,臆想了后头的事……
结果被晴雯一句话给敲醒了。
宝玉想骂晴雯两句,不觉又有些灰心,起身踱步走至窗边,看到滴滴雨珠儿打在春天新发的芭蕉叶上,那大扇叶愈发显得翠绿如玉。
不由轻轻念道:“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念完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悚然一惊。
他简直不敢想,自己这些想法,一旦被人知晓的后果。
毁了他一生的名声是小,万一牵连到黛玉,自己百死莫赎。
宝玉想了一回,赶紧走到案边,提笔沾墨,思索良久,写了一首《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起首的一句,“霞绡云幄任铺陈”,刻意点明了此诗是为他叠被铺床的丫头所写。
颈联一句,“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更是用贴身丫头花袭人当了挡箭牌。
最后一句,“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更是重复性的点明是为服侍他的丫头写的。
通篇下来,全是丫头。
只有他心里清楚,唯有没点丫头的第二句,“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为真情实感。
论文采,也唯第二句最妙,其他的形同凑数。
还好,外人是不可能琢磨透的。
他天天去潇湘馆,这份感情难以隐藏,就算没有今儿,明天,后天呢?
迟早被人发现,不如早觅隐藏之法。
自然只能拿他院里的众丫头隐瞒遮饰了。
对于他这等王孙公子,痴情专情会要人命,但多情却很正常,别人只会当做寻常风月笑谈。
接下来一年四季,宝玉写了许多风花雪月,缠绵悱恻之诗,并各种浓词艳赋,着人传抄出去,流在外头。
如他所愿的,给自己留了一个“多情公子”的艳名。
这是后话。
且说这日,宝玉正准备来潇湘馆找黛玉,同她一起去贾母处吃饭,忽然有一个小丫头过来。
宝玉认得她,是潇湘馆的丫头春纤。
春纤道:“二爷,我们姑娘说身子不舒服,今天就不过去那边了,让你一个人去吃饭。”
宝玉着了急,道:“好好的,怎么不舒服起来了?严不严重?”
春纤道:“没什么,听说是昨晚没睡好。”
宝玉抬步便想去看黛玉,袭人忙拉住他,笑道:“你先去吃饭吧,别让老太太、太太担心。”
宝玉只好作罢,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事,吃了饭,便立即来潇湘馆看黛玉。
黛玉正在床上躺着,听到外头传道:“宝二爷来了。”
她慌忙道:“别让他进来,就说我睡了。”
宝玉恰好听了个正着,在外间的步伐一顿,不明所以的看向紫鹃。
紫鹃神色亦有几分尴尬,挠了挠头,道:“那什么,我去给二爷倒茶。”
宝玉进了里间。
黛玉听到动静就知道不好,扭了个身,朝向床内侧,捂住脸道:“不是让你自己去吃饭吗?你怎么过来了?”
“我放心不下,”宝玉道:“身子哪里难受?”
说着就要扳黛玉。
“我没事。”
“胡说。”没事能是这个样子,分明有事。
黛玉无法,只好从床上坐起来。
宝玉看去,见她咬着下唇,不好意思的垂着眸子,眼圈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
怪不得她今儿不肯去老太太那边吃饭,怪不得她要撵他走,原来是不想教人发现。
宝玉语气柔和下来,道:“怎么哭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说话间,这大观园里的姐妹都在他脑中过了一遍,却实在想不到谁敢顶着老太太,欺负黛玉。
接着又联想到自己,可这几日他和她都好好的,并没有吵架拌嘴。
他唯一能惹她生气的,就是那天午睡……可是她又没有读心术,不可能知晓。
宝玉道:“快说,再不说,我告诉老太太去。”
黛玉急忙摇头道:“你别小题大做,真没有什么,我、我……就是昨晚做了噩梦……”
说到后头,眼神游移不定,一看就是撒谎。
宝玉眼尖的发现,她枕下露出书籍一角。
“那是什么?”
宝玉正欲要抽出来看,黛玉已慌张的将那个小角角往里推了推,道:”是你最烦看的帐簿子。”
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也不理黛玉,硬是将那书抽出来,一看封面,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那天她看《西厢记》,看到一半,因他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她便把书丢给自己,生了好大一场气。
书自然没看完,他也不敢再提。
没想到她竟念念不忘,大概是不好朝自己要,就找人重新弄了一本进来……
宝玉翻开书,里面书签正夹在《离魂》一折,情节是崔莺莺去世,张生找她。
也是全书最催人泪下的一回。
她为何眼睛红肿成这样,他全明白了。
“给你个梆子吃呢!”
贾宝玉没好气道:“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就为熬夜看这个?哭成这个样子,白天还撒谎骗人……”
他听她身体不舒服,不知多紧张,她想过没有。
黛玉被他当面教训,亦无话可说。
她和宝玉之间,有两个身份,首先是兄妹,然后才是别的。
虽然平日两人闹矛盾,都是他赔礼道歉,但那是为别的,跟兄妹之情无关。
父母将她留在贾府里住,日常负责监护她的人,一个是老太太,一个就是宝玉。
他要拿当哥哥的款,她是没办法的。
黛玉犯难的咬着下唇,迟疑了一会儿,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轻轻摇了摇,唤道:“宝玉。”
贾宝玉一听,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这个人,是耍赖惯了的。
往常他或喜或怒,百般试探她,她生了气,对他的称呼,要么是“二哥哥”,要么是“二爷。”
一个是刻意强调他的身份,一个生疏冰冷。
现在他拿起哥哥身份教训妹妹,她却忽然唤起他“宝玉”来。
他既喜欢她,追求她,自然不能这样苛责她。
宝玉实在拿她没办法,叹道:“若让姑父姑母知道了,你怎么说?”
黛玉急声道:“你别告诉我爹娘。”
顿了顿,又道:“不然,我把你也供出来。”
宝玉一噎,这书,是他先拿给她看的。
只能放缓了语气,道:“你要看就看罢,快些看完,我就把书拿走了,以后可不许再多想。”
黛玉乖乖的点头。
宝玉又问道:“吃饭了吗?”
黛玉道:“我这眼睛不好教别人看见,今儿就在屋里吃吧,刚已经派丫头拿膳盒去了。”
宝玉便陪着她吃完饭,方回去。
他今儿还有一个约,时任兵部右侍郎沈家的公子沈云升过生日,邀请他去醉香楼赴宴。
贾宝玉换了衣服,骑着马,带着几个小厮往醉香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