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香楼是京都最大的酒楼,沈云升成了亲,不怎么受家里约束,他大手笔的包下三楼一整层。
宝玉到时,陈也俊、卫若兰、蒋子宁、谢鲲等几个相熟的世家公子哥儿也到了,纷纷起身相迎。
宴席开场,大家依次入座。
每人座旁,都有两个陪酒取乐的雏儿,最中间设有一台,几个身姿曼妙的舞姬穿着轻纱薄衣,露着纤细的腰身,随着乐曲翩然起舞。
其他人不是左搂右抱,就是看着舞蹈拍手喝彩。
宝玉身边的雏儿端起酒盏,递到他唇边,浅笑道:“爷,给奴家一点脸面,喝一杯吧……”
宝玉听她一口吴越软调,接了酒盅,笑问:“你叫什么?”
那雏儿道:“奴家名粉蝶。”
另一个雏儿道:“奴家名叫燕蝶。”
宝玉诧异道:“你们是姐妹?”
燕蝶掩唇笑道:“不是,楼里妈妈取的。”
宝玉道:“你们是江南人?”
粉蝶点着头儿,笑道:“爷真有见识,教奴家心里更加倾慕了。”
说着,大胆往宝玉怀里挨了挨。
宝玉随手摘了放金锞子的荷包,塞到她手里,笑道:“行了,安生坐着吧。”
两人是很会看眼色的,见跟前这位爷虽形容俊俏,穿着华贵,却没那取乐的意思,只得作罢。
因宝玉看台上的表演,燕蝶趁机搭话道:“今儿请来了名扬天下的舞姬玉容,待会儿该她上场了。”
“玉容?”
燕蝶笑道:“爷看了就知道,她的舞姿真是美得不得了。”
说话间,一曲终了,台中腾升起一阵云雾,霎时,如置身仙境一般。
清幽的管弦古筝之声传来,是《绿腰》的曲子。
《绿腰》起源于唐朝,原属于软舞中的独舞舞种,原是用琵琶和古琴弹的,后加入了鼓和编钟,节奏变得明快,乐曲也变得大气磅礴。
这一支曲子,节奏快,跳起来很有难度。
宝玉听到曲子,便来了兴趣,手中拿着一股金簪,顺着钟音,在杯上缓缓敲击着。
忽然,古筝发出一声铮鸣,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如雨点一般,鼓声大作,如金戈铁马般。
紧接着,十一个舞姬登了台,折腰、甩袖、变换队形,踏着节奏,跟随着曲音,翩翩起舞着。
绿色的水袖,一甩开来,如片片旋转的荷叶,又如朵朵翻腾的浪花,令人目不暇接。
除此之外,舞姬们的舞裙下摆,又垂着粉红色的流苏,甩袖收袖时,隐约可见,如出水芙蓉一般。
其美,唯“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四句可以形容。
此时,乐曲由急促转为平缓,鼓声和编钟声均已停下,只剩下了琵琶和古琴交替响着,如山中清泉一般,听了之后,让人心情不自觉的平静下来。
十一个舞姬簇拥在一起,袖子一落,一个用珠帘遮住半面的婀娜女子出现在最中间。
她手上反拿一琵琶,身着芙蓉留仙裙,头发半挽,用珠花固定住,垂下去的乌黑头发如瀑布般披在腰间,身姿窈窕,体态多姿,如荷花仙子下凡般。
她用盈盈秋水之眸向着台下众人扫了一遍,接着,随乐曲折腰、旋转起来。
那一眼看过来,贾宝玉不禁入了神。
虽看不清女子面容,他却看的很清楚,她画着两弯细细的黛眉,再加上那身粉色芙蓉裙,他由不得将眼前之人代入心中之人。
恰恰黛玉身量纤瘦,也是水蛇腰,削肩膀。
贾宝玉想着,手中动作不觉停了下来。
在他的脑中,眼前已是黛玉在翩然起舞……
待玉容跳完舞,摘下面纱,去给众人敬酒,贾宝玉看到她真容时,如被人当头棒喝。
除了那两弯细眉,其他的跟黛玉一点儿不像。
顿时,他掩下眸子,不知想些什么。
他没心思在宴上坐着,找了个理由,先行告辞了。
大观园中,宝钗、黛玉等姐妹都在探春屋里看书法帖儿,见宝玉过来,宝钗笑问道:“做什么去了?”
宝玉不由想要敷衍几句。
还不待他开口,黛玉忽然扫了他一眼,冷笑道:“他还能有正经事?必然是跟什么人鬼混去了。”
贾宝玉便回到怡红院,见着袭人,问:“你今儿去潇湘馆了?”
袭人道:“我这一天都在忙着整理屋里的博古架,哪儿有出去的功夫。”
贾宝玉道:“林姑娘就没派丫头过来找我?”
众丫头皆摇头:“没有,今儿谁都没过来。”
这就怪了。
既然他屋里的丫头没透漏他的行踪,黛玉也没派人来找他,那她怎么一口咬定,自己出去“鬼混”呢?
他越发坐不住,又来探春屋里找黛玉。
黛玉不得不跟他出来,到了回廊处。
宝玉已按捺不住的辩解道:“我今儿是去赴沈世兄的宴。”
黛玉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黛玉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何须我多说。”
宝玉矢口否认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外头的事,他不信她知道。
黛玉嗤的一笑,她耳聪目明,又不是傻子,不跟他计较就罢了,他还敢上纲上线。
“你腰间那个装金锞子的荷包怎么不见了?”
“丢了?还是赏给什么人了?”
“我……”
宝玉瞬间被问住了,他怎么就忘了,比干的心有七窍,她的心较比干还多一窍。
这逼死人的聪明劲儿。
宝玉回到屋里,越想越憋闷。
怪不得《南华经》外篇《胠箧》中会写:“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摒弃圣人,就没有大盗;毁掉珠宝,小盗就会消失;破坏玉玺,百姓就会朴实;折断秤杆,百姓再无争斗;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百姓才可谈论是非。
世上没有珍宝,就不会有人起占有的心思。
只有大家生来皆是平庸之辈,天下才能安定,否则必会生乱。
他的遭遇就是如此。
像林黛玉,就是用她的仙姿、灵窍、才思、情意……如珍宝上的华光,将他迷惑征服。
让他觊觎着,想要讨好,想要占有。
若她没有这些,自己也不会起心动念,被感情牢牢困住,瞻前顾后,怕东怕西,一点儿都不自由。
戕黛玉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
毁黛玉之才思,绝黛玉之情意。
宝玉生着黛玉的气,只恨不得变着法儿也气气她,到了案前,沾墨提笔,想了半晌,又故意把刚才所想的几句话改了一下:
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
毁麝月之才思,绝袭人之情意。
他就偏把宝钗她们和她并列,迷惑一下她,让她看了,也吃醋生闷气去吧。
黛玉放心不下,一时来找宝玉,看到案上写的东西,不由被气笑了。
你不反思自己,还嫌我过分聪明。
我聪明怎么了?那是我自己的事,又没缠着你,又没碍着你,反是你自己从小缠着我,而今觉得感情不是个好东西,害得你不自由,那也是你自找的。
她懒得跟宝玉争辩,不理他,扭头就往外走。
宝玉立刻怕了,忙追上去,陪笑道:“写着玩的东西,你也要生气吗?”
黛玉瞪着眼睛,道:“松手,你既嫌我,不如直接咒我死了,岂不更好?”
贾宝玉脱口而出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一听,怔了怔,再一想,又是气又是感伤,扯开袖子,转身就往潇湘馆走。
…………
黛玉伏在案前,撑着头看着窗外翠绿的竹子。
他说要做和尚,就是非她不娶的意思。
可是,她对他和她的将来,一点儿底都没有。
她的父母,是打定主意要为她招赘的。
母亲喜欢宝玉不假,但他的身份在那儿,让他入赘,根本是异想天开。
宝玉的母亲,为了破坏木石之盟,费尽心机,弄出来了一个金玉良姻,显然是不可能改主意的。
唯有两人的(外)祖母,老太太支持他们。
在对抗金玉良姻上,母亲和老太太一个阵营,然而,在木石姻缘上,母亲却持反对意见,和薛、王两家同属一个阵营。
没了金玉,母亲会让她离开贾府,离开宝玉;没了木石,王夫人会重新考虑金玉,宝钗地位就危了。
她离不开宝钗,宝钗也离不开她。
无论私人情感,还是家族立场,她、宝玉、宝钗似乎注定纠缠在一起,打成一个死结,就像鼎之三足,互相牵绊、互相拉扯、互相制约。
这个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呢?
解开后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就不来了。
如那和尚和道士所说,这一辈子除父母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从此便能平安一生。
她不来贾家,王夫人不会为了对抗贾母,弄一个金玉出来,便没了宝钗。
宝玉也好好的,不会说什么,做不做和尚的痴话疯话。
论起来,自己恰如打破平衡的石子,掀动风暴的蝴蝶,只是扇动了一下翅膀,那些之前隐在暗处的,所有关于权利、感情、地位的争斗忽然被搬到了台上。
她一出场,一个一个人物紧随着入场。
鼓也敲了,锣也鸣了,人物也都悉数登场了,这出戏不往下顺着演,不斗出个结果,分出个清白来,是不会结束的。
如今自己深陷局中,想退,也退不得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