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长叹一口气,正欲提笔写诗,一抬头,宝玉正站在窗前,嬉皮笑脸的瞅着她。
她登时撂下脸,把窗屉往下一拉,隔着窗纱还能隐约看见他身影,她便又将帘子也拉下来了。
“好妹妹,”宝玉几步进了门,凑到跟前,笑问道:“还在为我那句话生气?”
黛玉轻瞥他一眼道:“反正你说胡话说惯了的,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宝玉听了,皱眉道:“你这评价我不服,我何尝说惯胡话?”
黛玉哼了一声,道:“我举出几个例子来,你别后悔。”
“你说!”
宝玉搬过一张杌子来,坐在黛玉旁边。
他可不能蒙受不白之冤,今天非得好好和林香囡辩一辩。
大约因今日宝玉写诗污蔑她,黛玉也不惯着他,心想:这是你自己要问的,我把大实话说出来,你待会儿脸上过不去,那是你自己活该。
黛玉扬起唇角,道:“我先问你,舅舅为什么见天骂你?”
宝玉不假思索道:“因为我不读书,不上进?”
“不是,”黛玉道:“因为你太有主意了。”
她摇着头,道:“你这个人,只奉行自己认可的那一套,别人劝你的话,若跟你认可的不一样,你纵无法硬顶回去,也要背地里故意和人对着干。”
“我问你,你已经将四书倒背如流,为什么舅舅每次考察你背诵,你非要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装做背不上来?惹得舅舅一顿气。”
明明他也怕贾政,可他还要坚持绵里藏针的对抗。
宝玉反问道:“那和我说胡话有什么关系?”
黛玉笑道:“说胡话,好气死别人呀。”
“袭人她们劝你不要弄那些花儿粉的,你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说再也不弄了,结果隔天故意弄了一堆花,教小丫头倒腾胭脂。”
“舅舅逼着你见那些你不爱见的官员,你就作出一副畏畏缩缩、大不成器的模样,全无一点挥洒自如的谈吐。”
“宝姐姐劝你多读正经书,你答应的很好,紧接着,推说有事,抬脚抽身就走,回去后,就把那些书扔到火里全烧了,让人家知道了下不来台。”
“好啊!原来你全知道,这下我要灭口了!”
宝玉又是咬牙又是笑,往手上一呵气,抬手就往她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
黛玉怕痒,笑得喘不过气,推着道:“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方罢,笑道:“你举的那些例子都是别人的,你怎么不想想,我何时说过胡话骗你?”
黛玉一楞,认真想了想,一时竟想不起来。
这么几年下来,他答应自己的话,好像确实没有一句是顺口敷衍的。
黛玉想了半天,只好道:“你说的话自相矛盾,和胡话也差不多了。”
她便举出前日看《西厢记》的例子。
“当时我生气,你赌注发誓说,等我病老归西,你要变成个王八,为我驮一辈子碑;今儿你却改口,说我死了你做和尚去……可见都是信口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最明白,”
宝玉不由分说握住她的手,按在他心口处,咬牙道:“你倒会栽我的赃。”
“放开我!”
“不放,你不还我一个清白,我就不放。”
“你这作死的,故意来潇湘馆欺负我……”
“你要嚷出来,让大家都看到这场面吗?”
“你……”黛玉一噎,低声道:“行了,算我冤枉你了,你快放手吧,别胡闹了。”
宝玉放开她,叹道:“我说做和尚,就一定要剃头茹素吗?前阵子,老爷打发去铁槛寺住的那十二个小和尚,还有我之前在馒头庵遇见的那几个老尼姑,你是不知道内里有多乱,说声六根不净都算轻了。”
“什么和尚、道士、尼姑……大多披着假道学,假佛学的衣裳,实是为了骗几个钱花的庸碌之辈,真是玷污了佛道二字。”
“真正的出家人,断情绝欲,身如磐石,心若死灰,纵不穿佛衣,不在佛前敲木鱼,不吃斋念经……哎呦!”
黛玉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若她死了,他就会变成一块无心无情无念的石头,和做和尚没什么分别。
这有违礼法的话可不能真让他说出来。
她忙下狠劲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骂道:“混账东西,又说这些来气我。”
宝玉涨红了脸,动了动唇,轻轻道:“我就是想说,我没骗你。”
黛玉气咻咻道:“你还是当你的大王八,为我驮一辈子碑去吧。”
“那也不矛盾,”宝玉暗暗观察黛玉神色,道:“我念你一辈子,就为你写一辈子碑文,名字就叫《石头记》。”
好大的口气,他真把自己当汉代的杨雄了。
黛玉没好气道:“你写去。写不好,写不出名堂,不能教我流芳百世,名垂千古,九泉之下可千万别来见我。”
宝玉便笑了,道:“想让我不见你,那可难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黛玉道:“我回家去。”
宝玉笑道:“我跟了一起去。”
黛玉本想说,“我让我爹娘把你赶出去”,却知他下一句话,必是“你真忍心”,遂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忽然想起来,后面的对话,两人说过一回了,不由笑了,宝玉也想起来,跟着笑了。
转过天,林如海过生日,贾敏派人来接黛玉,贾母便打发王熙凤,让她带着宝玉并三春姐妹一起过去赴宴,等宴会罢,再带黛玉一起回来。
至傍晚时,迎春她们都在前面席上看戏,贾敏命人叫过黛玉来。
黛玉一见母亲,抱着她胳膊,笑嘻嘻道:“娘,怎么了?”
贾敏笑道:“都多大了,还撒娇。”
顿了顿,道:“你爹在苏州的几个学生,今儿带着他们本家的子侄来了,刚才你爹命人在小花厅那边摆下了一桌私宴,恐怕这会儿已经开席了。”
黛玉不解的眨眨眼,道:“这又怎么了?”
贾敏笑道:“我怕你爹一时高兴,喝多了酒,刚才嘱咐了一回,这会儿还是不放心,你去屏风后悄悄帮娘瞅一眼,看看你爹有没有食言而肥。”
黛玉一听,心里就觉得不对劲。
母亲既怕父亲喝酒,差个丫头小厮去看一眼就完了,干嘛非得让她去。
除非……是让她去相人的。
她基本猜出用意,忙抱住贾敏,急切道:“娘,我不去!”
贾敏好笑道:“让你去就去,瞅一眼而已,又不会把你卖了,你怕什么。”
黛玉拗不过,只得磨磨蹭蹭挨到前面来。
花厅正中摆了一桌酒席,林如海坐在主位,他的几个学生分坐在跟前,身旁带着年轻的小辈。
宝玉是林如海的亲侄子,又是半个学生,这会儿正端着银酒壶,给大家一一斟酒。
黛玉隔着一道屏风,正要细看,恰好宝玉走过来斟酒,后背对着这边,挡住了其他人。
黛玉什么都没看着,便离开了。
贾敏见到她,笑道:“怎么样了?”
黛玉闷闷道:“不怎么样。”
她想到母亲为她张罗这些,就一阵心烦。饭也不想吃,戏也不愿意看,嚷着说怕老太太惦记,现在就要回荣府去。
“你这孩子,”
贾敏被她这颇不识好歹的样子气着了,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无奈道:“回去回去,赶紧回去,咱们家里有狼,小心吃了你。”
第二天清晨,黛玉听说宝玉受了风寒,便来怡红院看他。
宝玉正坐在门口一把藤椅上,身上披着件大氅,旁边一个楠香木拐杖,怔怔的看着庭前芭蕉。
旁边几个丫头,要劝他进屋,宝玉全没听进去。
看到黛玉进来,袭人忙迎上去,笑道:“他又不知从哪儿招了魔,生着病还坐在风口里,姑娘你快劝劝吧。”
黛玉走到跟前,纳闷道:“你又怎么了?”
宝玉好似反应慢了几拍,上下打量着她,好容易分辨出她是谁,动了动嘴唇,解释道:“感觉头闷身热,屋里坐不住,吹吹冷风还舒服些。”
黛玉颦眉道:“生了病就老实养着,快进屋吧。”
宝玉默了半晌,轻声道:“进吧。”
说着,缓缓起来,在众丫头搀扶下进了屋。
坐在炕上,袭人给他腿上搭了条褥子,又取了个靠背放在他身后,又要摸他的头,看看发不发热……
宝玉不耐烦道:“好了,不用管我,去给林妹妹倒茶。”
“我不喝茶,不用麻烦倒了。”
黛玉扭过头,对宝玉道:“你这症状,不像风寒,倒像是热寒,看了大夫没有?怎么说?开的什么药?”
宝玉道:“我自己惯看医书,哪里需要大夫帮忙开药方?何况,普通的药,对我这病,不过是起缓和作用,我自己倒知道一个奇方,可是配不出来。”
配不出来,莫非是缺少药材?
黛玉不免惊讶,给别人配药就罢了,给宝玉配药,贾府能有找不到的药材?
“什么奇方?”
宝玉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过来。
黛玉小声嘟囔道:“病了还装神弄鬼。”
说着,凑到他旁边,低声问:“到底什么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