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轻轻道:“这方子的名,叫定心剂。”拉着黛玉的手腕,叹道:“也只有你能给我吃。”
黛玉一怔,紧接着,连腮带耳赤红无比,心里明白,他必是知道昨日的事了。
这场病,必也是因那件事所生。
可是,她哪儿有什么定心剂给他吃呢?她自己的心,尚且定不下来。
瞬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宝玉看她这样,失望更添一层,到了这份上,她连给自己一句准话都不肯吗?
可见自己心里时时刻刻白有她,她心里竟没他了。
他为她忙来忙去,受尽折磨,她恐怕只当笑话看。
一时,又是羞恼又是焦躁,摔开手,嗐的一声,赌气道:“你走吧,让我病死算了。”
黛玉见状,十分委屈。
她难道就愿意了?
可母亲非要如此,她能怎么办?
他不敢和父母逆着来,她就敢顶撞了?
而且,他把话说的那样明白,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意思接话。
他不体贴自己就算了,还故意让自己脸上过不去。
更可恶的是,他有个金玉良姻悬在那里,也没见他怎么着,比她过分多了。
他不给她吃定心剂就罢了,还反过来朝她要。
说不准他还存着齐人之福的美梦……
黛玉便也下狠心,不再去周全他,一跺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宝玉见她离开,仍旧保持原来的模样不动,等了片刻,不见黛玉回来,受伤的愤怒才一丝丝从心脏浮上来。
他只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病死,让她为自己做下的恶事后悔,对着他的尸首痛哭去吧。
不行,这样还不够。
他留下尸首,犹可以让她寄托哀思。
不如索性被烧死,化成一阵飞灰……飞灰还不好,尚有形迹存在,最好直接化成一阵轻烟,随风一吹就散了。
让她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找不到他。
这时候,她才会为她今天的铁石心肠痛苦悔悟。
刚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滴下泪来,为黛玉的痛苦后悔而伤感。
一时,没那么气愤了,再想到黛玉哭的极为伤心的样子,忽又满腹的不忍心起来。
好像,用他的死来惩罚她,太过了,犯不着。
恰巧,袭人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宝玉便坐起身,暗道:喝吧,等他病好了再去找她。
袭人服侍着他,笑道:“林姑娘又给你气受了?”
宝玉道:“不怪她,是我说话总不防头。”
袭人叹道:“为三言两语的吵架拌嘴犯不上,日子长了,再好的感情也吵散了。”
宝玉听到“散”字,心里便大为不自在,放下药碗,道:“你就是看我病着,也不该来怄我。”
“我何曾要怄你呢?”袭人叹了一口气,道:“只心里存着一桩烦恼。”
宝玉诧异道:“你烦恼什么?”
袭人道:“前阵子过年节,我请了一天假,听我家里人商量,说再过一年,要赎我出去呢。”
宝玉闻言一惊,问道:“那你是要走了?”
袭人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宝玉想到什么,笑道:“你别哄我,你进来时签的死契,老太太不放你走,你家里人怎么赎。”
老太太平日最宠他,只要他跟老太太说一声,再多给花家些银子,花母不好意思,事情也就了了。
袭人反驳道:“老太太为什么不放我走?咱们这里是好人家,从来没有强留人的理,我家里人一开口,说不定老太太,太太连身价银子都不要我的呢。”
“那你是去定了?”
“去定了的。”
宝玉原以为,要她出去,是她家里人的意思,现在看,她竟是自己也想出去,那就没有办法可留了。
可叹这几年,自己对袭人她们如此好,她们却如此薄情无义,说要走,就要走了。
语气里,连一丝不舍都没有。
宝玉大觉心寒,叹道:“早知道都要去,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
此话一出,忽然想到黛玉,她若是听了母亲的话,将来做定主意要离开,自己亦无法强留。
顿时愈发触动情肠。
他便躺在床上,背对着外头,一言不发。
袭人因宝玉平时总不听她的话,不把她当心里头第一要紧人,早存了一肚子嫉恨。
前两天又听麝月说,金钏当着一众丫头的面,问宝玉:“我嘴上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还吃不吃了?”
心里更为恼火。
既恼宝玉,又恼金钏。
金钏是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从小,宝玉去太太房里,都是金钏服侍她穿衣洗脸,和宝玉关系极好。
金钏亦有很大机会成为宝玉姨娘。
危机感一出来,袭人便想着,怎么能设个法儿,使宝玉同金钏她们渐渐疏远了,从此只围着她一个人转。
所以这会儿趁宝玉心里不自在,又生着病,提出宝玉最厌烦的“散”的话题,先压伏住他的气性,再给他立规矩。
果见宝玉心情垂丧。
袭人笑了,过去推了推他,道:“这有什么呢?你若真想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
宝玉道:“我怎么不想留你呢?只是,你能有个出路,我也不好为自己的私心耽误你。”
袭人笑道:“你若安心留我,答应我几件事就行。”
宝玉笑道:“你说,我都答应就是了。”
袭人笑道:“头一件事,我知道你不爱读书,但不论你读不读的进去,只要在人前做出一个爱读书的样儿就行,老爷少生些气,我们也好说嘴。”
宝玉枕着臂,他何曾是不爱读书?
他就是讨厌那些标榜自己爱读书的官场禄蠹,所以才故意做出没出息的样,好让他父亲失了面子,以后再不叫他出去跟那些人会见。
不过,现在父亲已认定他是个没出息的,不让他和那些讲学问的幕僚见面,也就不用再伪装了。
宝玉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呢?”
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了——”
顿了顿,大约知道这点宝玉做不到,即便做到了,对自己也没多大用。
于是,改口说重点,道:“最要紧的事,是不许弄那些花儿,粉儿,尤其是吃别人嘴上的胭脂,以及那个爱红的毛病。”
宝玉一楞,她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他虽爱花儿,粉儿,也尝过盒里的胭脂,什么时候吃别人嘴上的胭脂了?
唯有上次,金钏在那里开玩笑。
可是,她那个玩笑是假的。
大约传到袭人耳朵里,她便入了心。
宝玉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又没法解释,不耐烦起来,敷衍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呢?快说罢。”
袭人看这情形,不好再提,只得笑道:“再没什么了,只要百事检点些就行。”
翌日,宝玉身上的病好了大半。
洗漱罢,看到几个小丫头坐在阶下,正拿着臼子在捣玫瑰花汁儿。
想到昨儿袭人规劝之语,就烦得慌。
爱红怎么了?喜欢花儿,粉儿怎么了?一没影响别人,二没触犯王法。
怎么就成了一个人的不是呢?
他索性坐在阶下,帮着去捣腾胭脂膏子,手在脸上一摩挲,留下了一道纽扣大小的红印。
他也不去擦拭,顶着这么一张脸,在院里转了一圈,使袭人知道后,才往潇湘馆而来。
黛玉看到他,以为是血迹,唬了一跳,忙欠身凑近来看,用手抚着,问道:“怎么伤着了?”
宝玉这才想起来,后悔不该让黛玉看到,应该早擦了的,一面躲,一面笑:“没,刚才帮小丫头们倒腾胭脂膏子,溅上去了一点。”
说着,便找绢子擦。
黛玉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了,反不知该说什么好。
以往他但凡顶着这么一张花脸,就是为了气人。
可是,这两天舅舅也没叫他过去,他犯不着气自家父亲。
要么,就是为了气那几个成日劝他学好卖乖的人。
不是袭人那几个丫头,就是宝钗。
为了气一气别人,把自己弄的一塌糊涂,说不准传到舅舅耳朵里,他还要倒霉,值得吗?
黛玉叹了口气,道:“你必又干那些事去了,干就罢了,还非要带出个幌子来。”
“好了,”宝玉拉住她的手,笑道:“咱们去吃饭吧,吃完饭,咱们去葬花,昨晚又是下雨又是刮风的,不知多少花瓣遭了难。”
两人去贾母处吃了早饭,便往沁芳闸处而来。
黛玉喜洁,因嫌里头泥土湿润,便杵在石子路上,指挥着宝玉干活。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道:“你穿那下裳是用云缎制的,沾上泥就糟蹋了,快别过去。”
“不过去,往哪处埋呢?”
“笨死你得了,你就站那干地方,往假山下刨个坑。”
“可是其他的花儿都在那犄角处埋着,把这些花单埋在这里,它们岂不寂寞?”
黛玉反问道:“你又不是花,你怎么知道它们寂寞?”
“你要跟我做庄子与惠子濠梁上之辩吗?”
宝玉笑道:“那我要说了,我不是花,所以不知花之寂寞;你不是我,你亦不知我知花之寂寞。”
黛玉哼道:“你不是花,自然不知花之寂寞;我却是花神转世,知道花埋在这里,并不寂寞。”
催促道:“快埋了出来!别那么多废话。”
宝玉只得依从,埋了花,笑着走向黛玉,打趣道:“你说你是花神转世,有什么证据?”
说着,就去拉黛玉。
黛玉看他手指上沾着泥巴,慌忙往后退了几步,两手交叉着藏在胸前,道:“站着!你快去洗洗手再说。”
宝玉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便就着沁芳闸流出的清水,洗了把手,黛玉把自己的绢帕递给他,待他擦干净手,欲还黛玉,黛玉见绢帕湿了大半,虽是自己的,亦心生嫌弃:“那帕子我不要了。”
宝玉笑了笑,把绢帕收到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