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刻间,宝钗已拿定了主意,道:“何必一定要赏花?古人的诗,不过寄兴寓情,若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么多诗了。”
何况,秋闱考场上,都是发下题目,凭各人写去,管你见没见过题目中的物什。
议罢,探春便一一安排起来。
仿照正规的科举考试,给四人分发纸笔,迎春起身,随意拿了一本诗集,随手翻了一页,是一首七言律,展开给众人看了,又让一个小丫头随意说出一个字,那小丫头倚着门,便说“门”,迎春取了韵牌匣子,抽出一个,是十三元的韵,又让那丫头随手拿了四个出来,正是“盆”“魂”“痕”“昏”四个韵。
从限定格式到取韵,都公平而透明,众人自无话说。
唯有宝玉,忍不住道:“这盆门二字,不太好做呢。”
第一次开诗社,他也想好好展展才,偏这么倒霉,碰上了两个他不擅长的韵脚。
他心里暗叹一口气,正要思索,忽见黛玉从座上起身,跑到廊下跟丫头说话去了,再一转头,迎春已点了一支梦甜香,香燃尽之后,若做不出诗来,便要受罚。
宝玉忙站起身,追至外面,悄悄笑道:“你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我刚看二姐姐已点了香,限定了做诗的时间……”
扯着黛玉的袖子,就要拉她回去。
黛玉把袖子一拽,道:“你别管我。”
说着,自顾自的走到阶前,一会儿赏秋景,一会儿抚弄梧桐。
宝玉拿她没办法,只能在她身前身后跟着,急得团团打转。
厅里,探春认认真真写完了一首诗,改了一回,交给迎春,看宝钗犹在那里冥思苦想,笑问道:“蘅芜君,你可有了?”
宝钗知她暗跟自己较劲,而今写完了诗,故意来问她,好干扰她的心态,因此,不肯让探春得意了,神色如常道:“有了四句,却不好。”
宝钗的心态未被探春扰乱,宝玉的心态却被扰乱了,听到她们两个,一个已经写完,一个已经写了一半,他这半天,只顾操心黛玉了,哪里顾得上想诗?
他不由焦急道:“你听,她们都有了。”
黛玉道:“都说了,让你别管我。”
他哪能不管她呢?
宝玉只好一面想诗,一面杵在黛玉旁边,一会儿,转头往里一看,宝钗已经开始誊写了。
他急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我才有了四句!”又催促黛玉道:“香要完了!你只管蹲在潮地上做什么呢?”
他看黛玉的样子,根本不像好好做诗,别的时候倒也罢了,大不了他陪着黛玉一起受罚,但现在有个宝钗,让她得第一名,压在两人上头,他是万万的不甘心。
黛玉不愿意比,只好由他出马了。
宝玉定定的想了一回,道:“我顾不得你了,管它怎样,把我的诗先写出来吧。”
说着,转身回去写了。
一时,黛玉回至案前,姿态随意,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
众人便一起来看诗。
首先是探春的,她头一个写出来,写得非常不错。
开头以“斜阳”“芳草”定下基调,与围联的“黄昏”相呼应,颔联借海棠之素白比喻自身品格和志向,全诗哀而不伤,有一种不屈不挠之感。
众人称赏了一回,又去看宝钗的。
待看完宝钗的诗,众人都沉默不语。
唯独李纨笑着赞叹道:“到底是蘅芜君。”
紧接着,大家又去看宝玉的,看完宝玉的,众人又沉默了一回。
宝玉道:“探春的好。”
他自己写了什么,自己很清楚,宝钗写的那诗,他也清楚,三首诗,从公评来,该是探春得第一。
李纨听了,拿着宝钗的诗,终要推她,道:“这诗有身份。”
大家便都去看黛玉的。
宝玉只看了第一句,眼前一亮,忍不住喝起彩来:“从何处想来!”
接着,再往下看,看一句赞叹一句,众人亦都不由叫好,连连赞叹道:“果然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心肠。”
待看完诗,宝玉、迎春、探春、惜春皆道:“是这首为上。”
李纨还要推宝钗,笑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探春正要讽她两句,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众人看去,原是妙玉。
“怎么把她忘了?”探春改口笑道:“你既然来了,该看看我们的诗,若有可取之处,不妨一评。”
迎春见妙玉点头,便把四人的诗递与她看,众人各怀心事,一起围拢了过去。
妙玉先翻开探春的诗,半晌,把诗放下来,缓缓道:“蕉下客,起的平平,收的一般,唯中间两句尚可。”
她说的是“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一句,其他的句子写景写情,唯此句言志,是全诗的精华,但也只被评了“尚可”二字。
探春听完,脸色难看了几分,冷笑道:“我是写的不好,下面自有好的。”
说着,把自己的诗收了,卷吧卷吧揉成一团,让妙玉去看底下宝钗的。
宝钗不待妙玉评价,率先道:“我的也不好。”
宝玉笑道:“宝姐姐过谦了,刚才大嫂子评了宝姐姐的诗为第一,怎么会不好呢?”
妙玉不搭理他们的口角纷争,自顾自看完了诗,嗤笑了两声,道:“我只知梅兰竹菊四花是贞洁不屈代表,怎么蘅芜君给白海棠私撰了一个贞洁牌坊?”
从首联“珍重芳姿昼掩门”到颈联“淡极始知花更艳”,都是在夸白海棠贞洁。
众人都清楚,宝钗之诗,是在赞颂李纨,李纨年纪轻轻,夫死守寡,图的就是一个贞洁烈女的名声。
赞颂李纨,本质是贿赂考官。
只是众人碍于李纨是大嫂子,都不好点明,方才李纨硬要推宝钗的诗为第一名,自然是为自己私心。
这会儿,一经妙玉点出,李纨脸都绿了。
偏偏妙玉不觉,还冷笑向李纨道:“稻香老农莫不是以为这首诗是在褒扬自己?”
宝钗立即道:“我是托物言志。”
妙玉道:“你托的物,恐不是白海棠,而是白菊吧?壳子是白海棠的壳子,底下却披着白菊的皮。”
宝钗听完,脸也黑了。
妙玉说了实话,但她之所以把《咏白海棠》写成《咏白菊》,有两个缘故。
第一,白菊贞洁,她写了好迎合李纨;
第二,她却才看见,探春屋里大案上,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
由此可见,探春爱菊花,尤其爱白菊。
她写诗吟咏白菊,也是对探春品格的赞颂。
李纨是自封的坛主,探春是诗社发起人,有她们两个帮她说话,她怎么都能拿第一名。
只是,妙玉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呢?
不管她怎么发现的,自己绝对不能承认。
宝钗笑道:“你太多心了,白海棠就是白海棠,怎么会和白菊有关呢。”
妙玉见状,眯了眯眼,直言不讳道:“是吗?你这句‘珍重芳姿”,似是化用李清照《咏白菊》中‘天教憔悴度芳姿’的典故,而‘冰雪招来露砌魂’‘愁多焉得玉无痕’二句,似是化用其中‘雪清玉瘦’的典故……”
“何况,这一句“自携手瓮灌苔盆”中“苔盆”二字,海棠是典型的喜阳植物,养它时,一定要精心养护,需放置南向阳处,并定期旋转花盆,既如此,盆上怎么可能结有苔藓呢?”
“倒是白菊,光照需求没有海棠那么强,环境适应性也很强,盆上倒易有苔……”
她一句比一句厉害,将宝钗欲隐之事扒了个精光。
实际上,岂止妙玉发现了,宝玉、黛玉、三春、李纨都发现了,但大家只是不说而已。
李纨怕宝钗过不去,忙打圆场道:“写诗之前,没赏过白海棠,对其姿态只能依靠想象,或有不切实之处,亦属正常。”
妙玉不屑的轻嗤一声,方罢了,将宝钗诗作搁在桌上,又看起宝玉的诗作来。
宝玉也被妙玉弄的有些头大了,忙道:“我这首是仓促做的,实在不好,理当压尾。”
妙玉依旧不理会,看完了诗,随手搁到一边,一言不发。
众人不禁好奇起来,纷纷问缘故。
妙玉方道:“自相矛盾之诗,有何可评?”
这下,宝玉就不服气了,道:”如何自相矛盾?”
妙玉冷冷道:“颔联‘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两句,其中,杨太真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西施是舍身救国的女巾帼,你把白海棠比作杨太真和西施二人,它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岂不是自相矛盾?”
宝玉:“……”
他写杨妃,是故意膈应宝钗的。
因此前用杨妃比宝钗,激的宝钗大怒,所以他更要再接再厉,动不动提一提杨妃。
至于西子,那是忍不住向黛玉表露自己心意,在他心里,黛玉不仅长得绝美,而且人品高洁。
他想到白海棠三字,就由不得想到黛玉。
他看似在咏白海棠,实际咏的是林黛玉,顺便膈应了一把薛宝钗。
却没想到,诸般心思,被妙玉点了出来。
他亦无话可对,拿了自己的诗,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