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诗

    妙玉便拿起最后一首,黛玉的诗看起来。

    看完后,她冷哼一声。

    宝玉见状,心下不悦,她说自己就罢了,一是实话,二是自己写的诗,因为匆忙,粗糙了一些。

    但黛玉那首诗,完美,从逻辑到构思到文采到灵气,根本挑不出一丝毛病。

    若说他们三个的诗,还有腾挪套用旧作的可能,但黛玉这首,一定是现写的。

    首先,第一句,“半卷湘帘半掩门”,为秋爽斋真实情景,湘帘卷了一半,门半开着,这是大家眼里都能看到的。

    除开这一句外,因她未见过白海棠,后面全是虚写,而这种虚写,恰恰是真实的体现。

    宝钗的“苔盆”,她未见过海棠之盆,如何确定是苔盆呢?探春也一样,她在屋里坐着,如何确定是雨后盆呢?

    只能说,宝钗的白海棠,来自她见过的白菊,探春的白海棠,来自于昨晚夜雨秋爽斋阶下的盆景。

    她们咏的亦都不是白海棠,而是别物。

    而黛玉的“碾冰为土玉为盆”一句,是一个真正没赏过白海棠之花的人,用想象构建出的白海棠。

    没见过白海棠,只能由她的名字去联想,白色的海棠花,怎么种的出来呢?想来一定是冰做的土,玉做的盆,才能种出来吧!

    颔联“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是去想象白海棠的样子,白海棠盛放于秋季,又是那样的洁白晶莹,一定是偷了春天梨花的三分白,又借去了冬日梅花的一缕魂魄。

    秋季,正好夹在春冬之间,不但有季节变化,百花盛开的动态美,而且将白海棠拟人化了,更何况,黛玉笔下的白海棠,还这样调皮,能偷会借的。

    是个大大的高手。

    再到颈联,“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细节描写,刻画入微。

    海棠花披的白衣,是月中仙子缝的,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是秋闺女子的眼泪。

    而月中仙子因与爱人分离,方缝制白衣,秋闺女子看海棠想月仙,为月仙离别遭受触动,滴下眼泪,恰恰海棠在前人诗中多象征分离,不但合乎情理,还点了题。

    最后一句,“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则又是实写,与首句呼应,写的是秋爽斋院中之景,情景交融,西风吹拂,黄昏将至,有一株白海棠,独自在院里站着,就是他的宝贝林黛玉。

    可恶,还用了“娇羞”二字!

    宝玉为这首诗,已是魂醉魄荡,痴爱至极,哪里容得下别人说一句不好?

    何况,从公评来,他们几个人,探春争魁心切,宝钗贿赂考官,他在想自己心事,唯有黛玉,是真正纯粹的想着白海棠,吟咏白海棠,名副其实的第一名,还有什么可说的。

    宝玉看着妙玉的眼眸,已经快迸出火了。

    妙玉不理不睬,淡淡道:“潇湘子的诗写的极好,本应是魁首,但我刚才看到别人都在冥思苦想,唯独她在廊下闲逛,轻松随意,对于此恃才傲物之举,我心里很不爽,所以就不给她第一名。”

    说着,将众人的诗放下,道:“蕉下客当为第一。”

    黛玉:……”

    恃才傲物怎么了?

    她本身就有才华,还不让人小小的傲一下,有没有天理?

    妙玉点评完,众人反不觉得怎么样了。

    或许这就是人的心理,当独独只自己挨疵的时候,心里会很不爽,但当大家一起挨疵时,忽然心里就平衡了。

    何况,妙玉疵其他人的话,正好说在自己心坎上。

    探春的诗,是《咏雨后白海棠》;

    宝钗的诗,是《咏白菊》;

    宝玉的诗,是《咏黛玉,顺便刺一句宝钗》;

    黛玉的诗,是《咏白海棠》。

    此时,李纨再想推宝钗为第一,却是不能了。

    探春想了想,笑道:“依我看,请你当诗社主评审,再合适不过了。”

    古来科举考试,破坏公平的忌讳行为有三。

    第一是评审和考生有亲有旧,一旦考生知道评审是谁,便会投其所好;

    第二是评审知道每张考卷出自谁之手,那他很可能暗箱操作,给自己人排高名次;

    第三是评审没有真才实学。

    而今天她们这场考试,看似公平,但这三个忌讳全犯了。

    如果让李纨作主评审的话。

    其一,她是大嫂子,和几人有亲疏远近;其二,她有明确的喜好,且她们都知道;其三,她都不怎么会写诗,怎么能评出诗的好坏呢?

    妙玉则不同。

    其一,她是世外修行之人,与几人都无亲戚关系;其二,她性情孤僻怪诞,厌恶和人打交道,与园中人都没有交情;其三,她是书香门第出身,懂诗写诗也读诗。

    所以,妙玉评出的名次,才是真正的公平。

    对此,李纨心里很不高兴,但又没法反对,她能用大嫂子的身份压宝、黛、钗、探一头,但压不住妙玉。

    论身份,她不是妙玉的大嫂子;论年龄,妙玉今年十八,和她一样大。

    探春发话要请妙玉当主评审,宝黛自然支持,迎惜无甚话说,宝钗也只得从众。

    至此,事情就定了。

    李纨想了一回,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日开设,其他日子你们要开的,补开都行,我全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必往我那里去。”

    话音未落,妙玉又是嗤的一笑。

    李纨窝着一肚子火,道:“请问栊翠庵主,我方才说的,又有何不妥?”

    妙玉道:“其他的无不妥之处,只是二六之期,是皇上下旨,准椒房眷属入宫请侯的日子……”

    她顿了顿,道:“稻香老农定了这两个日子,莫不是把自己当宫里的娘娘,让我们去请侯拜见了?”

    李纨气道:“我随口一说,却被误会,你要是不喜,你定两个日子出来。”

    妙玉道:“老农莫恼,我也只是好意提醒,我们本该避讳一下的,不如延迟一天,放到初三、十七,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点点头。

    宝玉又道:“也该起个社名。”

    探春道:“既然以‘海棠诗’为开端,就叫海棠诗社吧。”

    众人坐了一会儿,便散去了。

    宝玉顺路送黛玉往回走,一路上,又忍不住对黛玉写的海棠诗称扬起来。

    “是我以己度人,瞎操心了,以你的才华,自不会被几个韵脚难倒,倒是我,看到“门”和“魂”的韵,是真的头疼了!”

    “半卷湘帘那一句,你到底是从何处想来?欲掩未掩,欲露未露,恰与尾联‘娇羞默默’之情相对。”

    “‘冰土玉盆’的形容也是绝响,三言两语,白海棠有了颜色又有了温度,料想自这冰玉之中长出的花儿,皎洁莹白不同寻常。”

    “梨、梅的比喻虽常见,但放在一起,暗示海棠是秋季之花,古今少有。”

    …………

    黛玉享受了一会儿他的赞美,见他没完没了,夸个不停,颇不好意思,红着脸,嗔道:“你啰啰嗦嗦的,说完了没有?”

    宝玉笑道:“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真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恨不得化成一阵春雨,从头到脚将她淋湿。

    从此,成为她的一部分。

    可是这话,不能说。

    宝玉想了想,笑道:“恨不得变成你诗里的白海棠。”被她吟咏一番,也不枉此生。

    黛玉好笑道:“你又说呆话了。”

    想到什么,默了半晌,不禁有些发闷。

    她写完那首诗,认定自己出于众人之上,确实很得意,故做一番姿态,其实是想显摆一下。

    谁知前有一个李纨,偏说她的诗不如宝钗的,只能排第二。

    探春对她的行径,似乎也不大高兴。

    后面还直接被妙玉点了出来,说她恃才傲物。

    她心里那抹羞惭,现在还未消退。

    宝玉看她沉默,心下明白,好笑道:“我要是你,写出这样的绝世好诗,别说‘掷于众人’了,一定要叉腰猖狂大笑数十声,让人裱起来,拿给外头那些文人看,从此自诩为诗仙转世。”

    冷哼一声,道:“我的诗若排第二,斗胆敢排在我前面的第一名,才是真不要脸面,该羞愧自尽而死。”

    他真是想不通薛宝钗,居然在李纨推她为第一时,生生受了,一句话也不说。

    宝玉又道:“你就是脸皮薄,心思又细,太在意别人看法,该学学我。”

    黛玉道:“人家才不学你呢,一天大似一天了,还这么涎皮赖脸,动不动就拉拉扯扯的。”

    她说的是,刚才在秋爽斋,他扯她袖子的事。

    宝玉柔声道:“一时忘了情,以后一定注意。”

    他能注意才有鬼嘞。

    黛玉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其实她一点儿不生气,两人都已经生死相许了,她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跟他闹脾气,但涉及到礼法,还是要象征性说下他。

    她也知道,说了他也不一定听的,可她还得说。

    宝玉见她神色里的怀疑,不由一噎,正要说话,发现两人走到沁芳桥岔路口,黛玉脚步未停,却不是回潇湘馆,而是朝园子正门处而去。

    宝玉道:“你去哪里?”

    黛玉道:“我见老太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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