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ssi,是给你喝的,请不要有负担的收下。”
抵在她唇边的吸管,朴棕星看着她呆愣愣的疑惑样子解释。
“康桑哈密达。”
道谢之后,田有青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像是没有学会人类规则的生涩感,如同幼兽般纯粹。
瞳孔是常态化的放空,焦点虚散,有点呆呆的,小口小口抿着椰子水。
“你不会真的因为我回韩国吧?那我只能去叔叔面前行大礼了。”
沈载纶用手指勾去她唇角溢出的椰子水,而后扳过她的下巴让她集中注意力。
“不是,回韩国和你有什么关系?”
田有青只回答自己理解的部分,也不懂为什么她回韩国会和沈载纶关联上?
“呀…完全没有良心。”
虽然是笑着说,沈载纶也说不清楚,田有青的否认,到底是让他没有负担,还是有点遗憾,也许问出口的那瞬间,也不是完全没有期待。
在期待什么?
早就应该清楚的,她又不会懂。
“莫呀…有青这么说话,真让人寒心。”
沈载纶笑着掩饰过去那点失落,却突然被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毛绒绒的脑袋小心翼翼的探了过来,下巴架在他肩膀,石膏固定的右手,环抱在他的腰间,未受伤的左手放下了椰子水,动作轻缓柔和的,学着妈妈的样子拍着他的后背。
“不要伤心,jake…在允欧巴。”
完全,心空。
什么呀…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不喜欢的话,伤心为什么要安慰我呢?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当初要和我回家呢?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会因为我没有去看比赛,就沮丧到连拿到第一都笑不出来呢?
就是这样,我才没办法不在意她。
可即使这样,沈载纶也很清楚。
田有青没有办法回应这种心情,她不能理解,也弄不清楚。
即使知道,和她说交往,牵手、拥抱,接吻,或者更糟糕一些,她都不会拒绝。
但是,但是…即使是坏人,即使沈载纶不是百分百的好,他也没办法对田有青作出这种事情。
他拿她没办法的笑着说:“莫呀…帕布。”
因为她很不会照顾自己,因为她是那种需要别人关心的孩子。
沈载纶在朴棕星和他妈妈离开病床之后,翻折起田有青病号服的衣袖,她有着足够白的肌肤,才愈发让伤势看着严重。
“这次是因为什么?”
她父亲对她有着严苛到近乎残暴的心态,淤青血肿混合着,如同孩童的劣质涂鸦。
他的心情也变得像是酸苦的果核,哽在咽喉,僵硬的要生出霉斑来。
“因为你要当练习生,要来韩国?”
好像准确,又没那么准确。
田有青想着她说出口的时候,父亲面色越来越坏,几乎阴沉到是一列注定要坠入悬崖的火车,按照顺序从头到尾的坠落的彻底。
家里的钟摆响了13声,随着母亲劝解说的“让孩子有选择的权利”,质问就变换了对象。
父亲只是冷笑着,几乎脱口而出的“不是你女儿,你当然可以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局势逐渐升级,墙面挂钟的胡桃色的木质结构碎在身上,海棠花纹的玻璃坠落在地面上,细小的如同冰渣一样扎在衣服面料上。
又一次的争吵,从学业一直吵到未来的职业发展。
田有青几乎要被淹没。
烛台上的蜡烛本来是装饰性的,火焰熊熊向上,融化的烛泪所向下,堆积起来,变成一道惨白的疤。
视网膜后的橙黄色球体,随着眨眼间落下大颗眼泪,并不是我见犹怜,只是落泪而已。
含有催乳素、内啡肽,蛋白质含量比基础泪液高24%,眼眶红肿则是因为蛋白质和微粒浓度相较而言更高,渗透压略高于基础泪液,导致眼周血管扩张和组织液外渗造成的结果。
是情绪泪,不是生理泪水。
哭泣代表悲伤,所以…我在悲伤。
可是直到落泪为止,田有青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泣。
“因为我AMC10只拿了144分。”
150分的满分,一题6分,只是错了一道题而已。
在他们生活的地区,不管是澳洲还是荷兰,其实并不常见,快乐教育虽然盛行,但对于田有青来说,教育并不一定是快乐的。
就好像他的小提琴、足球,和其他澳洲孩子一样,沈载纶可以在下午三点放学开始娱乐,而田有青却没有这种时间。
她的生活几乎是亚裔孩子的加强版,从她还未出生开始,就已经被规划好了至少18年的道路。
从1岁开始接触蒙特梭利,2岁就已经在三国语言环境下成长,之后是原版阅读,是4岁时候的KET和PET测试。
稍微长大一些,是竞赛,是SAT、ACT,是托福、AP、GAP,是3岁之后就被逐渐加码的竖琴芭蕾,是游泳、花滑,是不能放下的艺体双开花。
所有的这些,选择权从来不掌握在她手里。
是一直步履不停,是永远疲惫,是日均5小时的训练,是半是天生,半是长期丧失睡眠的黑眼圈。
她做的那样好,可还是远远不够,由此产生的东亚创伤变得几乎不可避免,尽管作为当事人毫无意识。
这样想起来,田有青也算是久违的好好睡了一觉。
“你已经足够好了。”
她父亲对她的期盼是一场过于厚重的雪,盖在躯体,笼罩脸颊,潮湿又无法呼吸。
“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成绩,100分以上晋级AIME,是全球前2.5%的分数,120分跻身全球前1%,达到了普林斯顿的关注线。”
田有青扬着破破烂烂的小脸蛋,顶着擦伤,肿胀淤青的成了真正的熊猫眼,一本正经的回答,让人幻视小学生上课,眼睛却始终亮晶晶的。
“不够好,我没有拿到满分。”
椰子水被她喝完,透明包装袋无意识的随着呼气变得圆润,又慢慢变回薄薄的一片。
田有青对于胜利的渴望并不像是她这种出身的孩子,没有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
相反,那是一种近乎生存本能的饥饿,永远不会有饱食的样子。
她看起来很呆,有点天然系,但是对于选择的事情,却是非常执拗的一根筋走到底,可是面对放弃,却又非常干脆理性的止损。
到底是天才还是笨蛋,沈载纶也不清楚了。
视线落在病房木质门上,金属门把手被推开。
“有青。”
方好风尘仆仆的赶来,亚麻材质的衬衣是浅淡的茶汤颜色,束在同色阔腿裤中,长发自然披散在脑后,有种自然的秋日气息,沉静而毫不躁动。
只是伸手想要触碰田有青的脸,却又怕碰疼了她。
即使医生处理完了,田有青整张脸依然是糟糕的,碘伏药水涂着,鼻骨肿胀,看的方好简直心如刀割,一阵阵的感觉绞痛,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
“都怪妈妈不好,不应该和你爸爸吵,吓到我们有青了。”
她爱怜的抚摸着田有青的鬓发,眼泪一颗颗的掉下来,床单被洇湿成黯淡的茶色。
“有青也好久没能好好休息了。
“Mom。”
田有青像只小狗一样,蹭在她怀里,用左手囫囵的给她擦着眼泪。
方好整理好情绪,才勉强挤出点笑意,和沈载纶说话:“jake真是谢谢你了,不然真不知道还怎么办。”
“阿姨不用这么说。”
沈载纶看着病房外,正在走廊和田有青父亲交谈的朴棕星妈妈。
田有青却忽然开口:“你和他离婚吧,你在成为我妈妈之前,先得是自己。”
爱应该是自由,不是束缚。
就像她的生母一样,田女士从来不会把田有青放在首位。
作为母亲,自私,不称职,也许有许多人这么评价,无私当然很伟大,但是母亲一定要是无私的吗?
是捧杀,是母职惩罚。
很多人不清楚,不是所有女人生了孩子就一定要是相同的样子。
你是什么样子,母亲就是什么样子,你不必完成任何人的期待,包括你的孩子。
“这一次,选自己。”
田有青垂着头,血液凝固之后的长发变成一缕缕的,像是很久没洗的样子,仰头看过来,隔着病房玻璃,撞进朴棕星的视线,
他听不清楚她们的交谈,却看得到田有青的瞳孔,焦点虚散,脸上是如同提线木偶般轻盈又带着机械感的懵懂。
“不要为我放弃自己了。”
“我怎么和你爸离婚?”
方好没有指望田有青能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离婚的话,她没有任何希望可以争取到田有青的抚养权。
言语暴力是暴力吗?冷暴力是暴力吗?针对田有青特定的嗅觉让她感觉崩溃是暴力吗?
很难界定吧?
即使是明确的,此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也很难被认定,究竟是惩戒的爱之深责之切,还是羞辱折磨。
田有青无法忍受腌制芒果的味道,也讨厌香水。
即使是再昂贵的香水味道,也会让她陷入感官崩溃,这并不是普通发脾气,而是感官处理差异,嗅觉的异常敏锐,对别人而言可能是怡人的香气,对她而言就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可是对她来说,因为没有拿到满分,不是第一,错失金牌,而被迫吃长达数月的芒果。
即使吃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脸色苍白,肌肉僵硬,颤抖、出汗、呕吐,也依然要被逼着吃掉,在旁人看来,也只是正常的,让孩子不要娇气的行为纠正而已。
至于方好,肢体伤害当然不存在,但是冷漠、忽视,拒绝沟通,故意不理睬,把她当做空气,言语姿态的威胁,经济上的挟持。
这些又要怎样认定呢?
回过头看,她只觉得茫然,那句“不是亲生”,让她感觉自己只是私人医生,是保姆,是育儿嫂,总之不是妻子。
愤怒好像锅里蒸煮沸腾的水,没有言语的助燃,是不会持续升温,只会让头脑冷却下来,那些一点点的泡泡也会消失在锅具中。
他们常常因为田有青的教育问题产生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