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青石板的缝隙里时,安阳城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
凌溪沐一行人起初与本地妖物尚有隔阂,相处间带着几分试探。
未曾想不过短短几日,便放下戒备,与妖物们熟络起来。
无论是街头巷尾的闲谈,还是月下的小聚,彼此都渐生默契,最终竟打成一片,全然不见初来时的生分。
诚如重夜此前所言,安阳市的妖物当真与凡人并无二致。
它们会在清晨的市集挑选新鲜蔬果,午后坐在茶馆里闲话家常,傍晚还会牵着自家幼崽在巷口散步。
没有传说中凶戾的模样,反倒带着寻常烟火气,一举一动间,皆是与人类相差无几的生活百态。
几人刚帮杨老板收了馄饨摊的木桌,指尖还沾着些傍晚的凉意与木桌的糙感。
杨老板一边往竹筐里码着碗筷,一边笑着往他们手里塞热乎的糖糕,连声道谢。
凌溪沐接过糖糕正要开口,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听见舒棠音压低了声音的惊呼:“小师妹,你看那是不是符道院的玄策师尊?”
她抬头望去,只见巷口立着两道身影。
玄策依旧是一身月白道袍,玉冠束发,只是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像是在辨认什么。
他身边跟着个穿鹅黄裙的少女,梳着双丫髻,正是他的关门弟子锦瑶。
“还真是玄策师尊。”郎凡泽也来到凌溪沐身后小声道,“那不是锦瑶师姐吗?我记得他们不是在京市斩妖除魔么,怎么忽然来这里了?”
话音未落,玄策已经走了过来,他目光在凌溪沐脸上停留许久,眉头微蹙:“玄灵院月考,你们几个在这做什么?”
玄策探查的目光令凌溪沐心头微紧,她与玄策虽同属玄灵院,却只在半年前的入宗大会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她仗着自己是狐狸形态,所以毫不在意对方打量。
可如今看到玄策盯着自己那讳莫如深的眼神,凌溪沐皱眉,按理说她们不该有太深的交集,她正想开口,锦瑶已经抢先一步,娇俏的声音里带着刺:“师尊,您忘了?这位是剑宗的凌师妹呀。她都能安然无恙地从无主之地出来,可厉害了,哪值得您这么盯着看?”
这话里的酸意连郎凡泽都听出来了,他忍不住撇撇嘴:“锦瑶师姐,玄策师尊问话呢,你插什么嘴。”
“我跟我师尊说话,轮得到你插嘴?”锦瑶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凌溪沐,笑容里带着敌意,“凌师妹倒是好兴致,在这满城妖气的地方帮妖物摆摊,就不怕污了玄灵院与你父亲的名声?”
“杨老板不是妖物,是……”舒棠音刚要辩解,就被锦瑶打断。
“他不是妖物,那些是什么?”锦瑶冷笑一声,指着不远处正给孩童分糖画的老汉,“那你说说,他耳朵后面那撮黄毛是什么?还有卖花的那个姑娘,尾巴藏在裙裾里就以为别人看不见了?”
凌溪沐这才发现,锦瑶腰间挂着块莹白的玉佩,正隐隐泛着红光,那是玄策这些年来为锦瑶寻到的宝物之一照妖玉,专能识破妖物原形。
“锦瑶师姐,安阳城有结界约束,这里的妖物从未害人。”凌溪沐温声道,“你腰间的照妖玉能辨妖形,难道辨不出它们身上没有戾气吗?”
“妖就是妖,哪分什么好坏!”锦瑶猛地抽出符纸,指向那卖糖画的老汉,“今日我就替天行道,除了这些披着人皮的孽障!”
“阿瑶,不可!”玄策伸手去拦,却被锦瑶甩开。
“师尊!您就是太心软了!”锦瑶眼眶泛红,“当年若不是您放走那只狐妖,我怎会家破……”
“住口!”玄策的声音陡然严厉,锦瑶的话像根刺,狠狠扎在他心上。
就在这时,锦瑶的符纸已经带着凌厉的罡气刺向老汉。
那老汉吓得瘫坐在地,露出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瑟瑟发抖:“道长饶命!我老婆子瘫痪在床,我只是来城里换些药钱……”
“当心!”
郎凡泽扑过去想挡,却被锦瑶的罡气震得后退两步。
舒棠音急得跺脚,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场之人的实力,能与锦瑶一拼的只有大师姐言芷兮了,可是大师姐现在不再这里。
眼看符纸就要伤及杨老板,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忽然从旁边的布庄里走出。
言芷兮手里还拿着块刚裁好的布料,素手轻扬,一道柔和却坚韧的剑气撞在符纸的罡风上。
“叮”的一声,竟将符纸震得偏离了方向,掉落在旁边的木柱里。
“锦瑶师姐,在安阳城动杀心,可是会触怒结界的。”
言芷兮将布料递给身后的槐树精,语气平淡,周身却散发出与锦瑶不相上下的灵力波动。
锦瑶又惊又怒:“言师妹,又是你坏我的事!”
“师姐。”言芷兮微微一笑,“仗着几分修为就滥杀无辜,不怕折了道行吗?”
“滥杀无辜?”锦瑶气得发抖,“对付妖物,何来无辜之说!你帮着妖物,莫非也是……”
“我是什么,与你无关。”
言芷兮缓步上前,灵光在她指尖流转,“但你若再敢在此动手,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锦瑶感受到她身上的灵力,脸色微微一变,这剑道院的首席大师姐的修为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她立刻转向玄策,带着哭腔道:“师尊,您看她!她帮着妖物欺负我!”
玄策却没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凌溪沐脸上,眉头皱得更紧:“凌道友,你脖颈处是不是有颗朱砂痣?”
凌溪沐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
那里确实有颗极淡的朱砂痣,是宿主胎里带的,平日里很少有人注意。
“是有一颗。”她点头道,“玄策师尊为何突然问这个?”
玄策的眼神更加复杂,像是震惊,又像是困惑:“没什么。”
他转向锦瑶,语气恢复了平静,“锦瑶,收起你的符纸,安阳城的规矩,我们不能破。”
“师尊!”
锦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您为了她,连师门的规矩都不顾了?”
“斩妖除魔,是为护佑苍生,而非滥杀无辜。”玄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城里的妖物未曾作恶,你若再冲动,便自己回师门领罚。”
锦瑶被他说得眼圈通红,却不敢再违逆,只能愤愤地捡起地上的符纸,赌气似的别过脸。
这时,姜焱与郁垒也悠然地从街对面走来,红衣在晨光里格外惹眼。
他自然地走到凌溪沐身边:“刚才动静这么大,我还以为谁在拆城呢。”
“姜焱?”玄策认出他来,眉头微蹙,“你怎么也来了?”
“自然是有要事而来的。”
姜焱笑得不羁,金瞳里满是戏谑,“倒是玄策道友,放着神……师门的事不管,追着小姑娘跑到这安阳城,就不怕被人说闲话?”
“你休要胡言!”玄策脸色一沉。
“到底是谁胡言?”一旁的郁垒挑眉,“方才是谁盯着人家小姑娘的脸不放?你少打凌小道友的主意,小心凌旭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
玄策语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凌溪沐无语扯了扯嘴里,这鬼帝在打什么哑语,她跟这三人一点都不熟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盯着自己。
不想理会突然出现的几人,她转向言芷兮,“多谢大师姐出手。”
言芷兮笑了笑,“这结界本就不允许争斗,我只是顺着结界的意思罢了。”
她说着看了眼锦瑶,“锦瑶师姐若实在想动手,不妨试试对着天空挥一剑,看看会有什么后果。”
锦瑶狐疑地看着她,却不敢真的尝试。
刚才言芷兮那一下,明显带着结界的力量,她能感觉到,若自己真的再动手,恐怕会遭到反噬。
被人流挤到一旁的郎凡泽,恰好借着这空隙上前打圆场。
他拱手对着三人,语气恭敬又不失稳妥:“玄策师尊、锦瑶师姐、郁律尊者,此处是市井要道,往来人多眼杂,当众闲谈终究有失体面,不如移步院内,容我们备些清茶,再与各位细说,您看如何?”
玄策点头,目光又在凌溪沐脸上停留片刻,才率先迈步,锦瑶狠狠瞪了凌溪沐一眼,快步跟上玄策。
一行人往重夜的院子走去,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卖糖画的狐妖老汉被街坊扶起来,感激地对言芷兮道:“多谢言姑娘解围。”
“举手之劳。”
言芷兮笑着摆摆手,目光望向前方那几个高大的背影,若有所思。
***
古风小院里,青竹在晨风里摇曳。
重夜刚将一卷古籍放回书架,就见郎凡泽带着众人进来,不由得微微挑眉:“好久不见,一见面倒是热闹。”
“怎么是你。”
玄策戒备地盯着重夜道,距离玄策不远的姜焱和郁垒看清重夜后,也皱起眉头,似是想到了在无主之地的境遇。
那重夜可是能掌控混沌之息的上古神族后裔,竟然也在这小小的安阳城出现。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重夜丝毫不在意眼前几人的注视,毕竟都是手下败将,于是他望向众人:“你们是想问,这结界为何会约束争斗?又为何允许妖物在此停留?”
重夜抬手召来侍女,待青瓷茶盏依次斟满热茶,袅袅白雾漫过桌沿,他才缓缓开口。
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城中结界的异动,与神镜脱不了干系。是神镜指引我来此,而它自始至终的意志,从不是掀起杀戮,而是护佑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他看向锦瑶,“它能分辨善恶,能在安阳市留下的神魔妖鬼,都未曾害过人命。”
“可妖性难移!”锦瑶忍不住道,“今日不害人,难保明日不会!”
“人亦有恶念,难道也要尽数斩杀?”重夜反问,“锦瑶姑娘,你腰间的照妖玉能辨妖形,却辨不出人心,这结界,恰恰能照见最真实的本心。”
锦瑶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地端起茶杯。
郎凡泽趁机道:“就是啊,锦瑶师姐,上次你在山下把那只偷鸡的黄鼠狼妖打得半死,结果后来发现,那鸡是农户自己忘了收,人家黄鼠狼只是路过。”
“还有前年,你把给山下孩子送野果的松鼠妖捆在树上,最后还是玄策师尊放了它。”
舒棠音也补充道,“你总说斩妖除魔,可也得分清楚人家是不是真的在作恶啊。”
锦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梗着脖子道:“我那是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就要伤人性命?”一旁的郁垒嗤笑一声,“照你这道理,天下人都该把刀架在彼此脖子上,毕竟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作恶。”
“你!”锦瑶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求助地看向玄策。
玄策却叹了口气:“锦瑶,修道先修心,若心不正,修再多法术也是徒劳。”
只是说话间,他也一直看着凌溪沐,眼神里的疑惑更浓,“凌姑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被玄策点名的凌溪沐一愣:“玄策师尊,我们只在宗门大会上见过,我才刚入玄灵院半年,跟你们在坐的各位大佬真的不熟!”
“也是,她怎么可能会是凡人,是我认错人了。”玄策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又带着几分复杂:“凌姑娘与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象,她的脖颈处也有颗朱砂痣,我一直记着。”
玄策顿了顿,“方才见你,总觉得眼熟,原来是这样。”
锦瑶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原来师尊不是对凌溪沐有意思,只是因为这个。
她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服气,不就是和自己长得一样的赝品,值得师尊记这么久?
“确实,大家都不熟。”
沉默许久,姜焱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冷意。
他不知何时晃了过来,红衣扫过青石板,恰好挡在凌溪沐身前,将玄策的视线彻底隔断。
“既然不熟,那就别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冶艳的红衣下摆扫过案几,带起的气流让烛火晃了晃,姜焱刚漫不经心地说道。
“姜焱你什么意思?”玄策不明所以反问。
“有些人手脚不干净,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凌溪沐心头“咯噔”一下,几乎要将杯沿捏碎。
偷玉佩的事明明做得天衣无缝。
而且那晚月黑风高,她借着巡逻的由头溜进武道宫,指尖凝着她特有的隐气诀,连姜焱帐外的影卫都没察觉。
玉佩入手时冰凉温润,她甚至没敢多看,得手后立刻远遁,全程没暴露半分灵力波动。
姜焱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在此时提到玉佩之事?
凌溪沐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抬眼时已换上惯常的平静:“是姜道友的东西丢了吗?”
姜焱垂眸,正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梅子,闻言掀起眼皮,金瞳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没什么意思。”
他将梅子丢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前些日子丢了块玉佩,不值钱,就是有点念想。”
“哦?”
凌溪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掩饰喉间的干涩,“那倒是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姜焱的视线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语气陡然放缓,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金瞳斜斜瞥向坐在对面的玄策,“说起来也怪,那几日除了某些‘正道人士’在附近晃悠,再没旁人靠近过。”
凌溪沐的后背瞬间沁出薄汗,茶杯差点从指间滑落,好在她立刻稳了稳心神,抬眼望向玄策,对方果然皱起了眉。
姜焱呷了口茶,唇角勾起抹嘲讽的弧度,视线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凌溪沐。
“就是觉得某些人啊,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