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姜暖瑜是被枕头底下的手机震醒的。

    纪萌助理打电话告知：对梁齐的采访定在了当天下午，让她中午一点到接待中心，届时有专车送她去采访地点。

    电话挂断，姜暖瑜眼睛还闭着。脑子里盘了一遍通话内容后，手机一扔，长长地舒了口气。

    幸好昨天就把准备工作做完了。

    她在床上赖着不起，忽地想起那张照片来，睁了眼。

    不知怎的，她有点忐忑。

    如果是她看走了眼，梁齐并不是多年前那个男人，照理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事实是，她分明已经有了期待，现在的她，只是想到“不是”，就已经觉得失落了。

    可要真是同一个人，她又该怎么办？

    胡乱琢磨纠结了会儿，人算是彻底清醒了。想也想不明白，她摇摇脑袋，掀了被子起床。

    洗完澡吹干头发，姜暖瑜化了个日常妆，又挑了一套衣服出来：小香风无袖上衣搭配阔腿牛仔裤。

    这样的职业场合穿这一身，很难说是称心如意，但她带来的其他衣服要么太露肤，要么太度假风，不够正式。

    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她于是不再纠结，衣服换上，整理好发型搭好配饰，踩上唯一一双勉强有点鞋跟的皮质小凉鞋，拎包出了门。

    她在附近挑了家餐厅，悠闲地吃了个早午餐，才慢悠悠往接待中心走。到那儿没多久，纪萌也来了，两人便一同上了车。

    商务车一路向北行驶，听司机说，这家咖啡厅是度假村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地方，平时是不对外开放的。

    到了一看，果然，这样的规格，一进门就能感受到不同。空气中飘着一种清淡的香气，不像是香薰，倒像是鲜花本身的味道。

    咖啡厅整体是极简的布局，宽敞明亮的厅内只摆了寥寥几组矮沙发，墙上呼应挂着几幅艺术画，看样子绝对是真迹了。

    工作人员将二人引至一组靠窗沙发落座，落地窗外，绿意成景。服务生很快送上两杯咖啡和几种精致茶点的拼盘。

    纪萌翻着手里的资料，夸了一句：“你准备得挺全面，逻辑很顺，重点也突出。看来，后期的采访稿也能一并交给你。”

    “谢谢主编。”姜暖瑜稍放下心来，又问，“对方有提修改意见吗？”

    “对方临时定了时间，还没来得及发。”纪萌说，“不过既然访谈方向我们心里有数，对方肯定也是。”

    “嗯，明白了。”姜暖瑜点头道。

    ·

    时间刚过一点半，工作人员前来提醒：“二位老师，梁先生马上就到。”

    纪萌抬头一笑：“好的。”

    姜暖瑜心脏顿时开始砰砰跳，扭头看向门口。

    不远处，玻璃门外人影簌簌。

    门从外头推开，几位助理模样的人簇拥着，那个格外出挑挺拔的身影在视野里渐渐清晰。

    咖啡厅门口在背光的阴影里，他西服的衣料却似有光泽。

    与想象中的商务正装不同，他一身休闲西装，没打领带，显得相当松弛随意。但不疾不徐的步伐，却让人无法忽视他自有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气场。

    姜暖瑜随着纪萌一同起身，被他牢牢地牵住视线，放缓呼吸。

    他一步步走近，阳光沿着他的身形一点点往上爬。直到某一刻，光打亮了他的脸、他的眼睛。

    除了头发短了点，他的轮廓、神情，甚至眉宇之间的那点若有若无的距离感，都和记忆完美重叠。

    心头荡起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漂浮感，脑袋里也是嗡嗡作响。

    是了。

    这是她唯独见到那个人时才会有的感觉。

    这几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纪萌曾与梁齐有过一面之缘，等人走近后，她微笑伸出手：“梁先生，下午好。很高兴今天能采访您。”

    “你好，纪主编。”梁齐伸手，绅士地和她握了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静、清晰，十分悦耳。

    姜暖瑜也是第一次听。

    与纪萌握手后，梁齐顺势将视线转向姜暖瑜，却未等到她开口。

    纪萌主动介绍道：“这位是负责本次采访后期撰稿的编辑，姜暖瑜姜编辑。”

    梁齐再次看过来。

    姜暖瑜对上他深而明亮的眼神，迟迟没行动。还是梁齐先朝她伸出手：“你好，姜编辑。”

    她这才回过神，忙递上手，“你好。……梁先生。”

    梁齐略一颔首，轻轻一握后，放开了她的手。

    坐下后，服务员及时送上咖啡，梁齐抬眸，眼神一点：“谢谢。”随后看向对面的二人。

    纪萌这时笑着开口道：“这家咖啡厅还挺特别的，刚进来还以为是个艺术展厅。”

    梁齐听着，略点了下头，说：“咖啡馆，艺术厅，随意怎么叫都可以。我们现在在这里采访，就可以把它看作会议室。”他缓缓笑开，显得相当随和，“当然，希望这个过程不会像开会那么严肃。”

    他只一句话，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情商和掌控力可见一斑。

    姜暖瑜不禁从屏幕里抬眸看他。

    他的西服是轻薄贴身的款式，一眼看去是黑色，却在关节褶皱和反光处泛着隐隐的银色光泽。里头的白色衬衫，自上而下解开两粒扣子，领口微微敞着，露出精挺的脖颈和被皮肤紧紧包裹着的喉结。

    她看着，一时竟没移开视线。

    感知到她的目光，梁齐淡定地转眸看回去。

    姜暖瑜视线一抬，和他的对上。

    他目光平静无波，不具侵略性，却又深又专注；看似不带探究，却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她没能挨得住他的注视，连忙低了头，重新看向屏幕，低着头默默调整呼吸。

    现在是在工作，不可以出错。

    专注！

    几句简短寒暄后，话题很快切入正式的采访。

    纪萌开门见山道：“外界对房地产的印象，有时是带有土豪之类缺乏品位的标签的。您认为，云景这样主打高端体验的运营型地产集团，应该如何打破这些固有形象？大量的广告投放是否真的是破局之法呢？”

    梁齐听完问题，半垂眼帘点了下头，缓缓抬眸道：“确实，地产行业很容易被功能化看待，仿佛只能解决一些现实的具体需求。但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企业注定会陷入被动。”

    他说：“要想在市场上拥有主动权，环境就必须与其中的人建立起连接。这要靠内容来实现，比如情绪共鸣、审美投射、参与感等等。

    “云景想做的、在做的，就是打破人与空间的壁垒，通过真实的体验再塑品牌形象。当然，精准的广告投放是必要的工具，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内容本身。”

    这番回答显得格外诚恳且有思考深度，姜暖瑜在电脑上做着记录，不禁被吸引着抬起头。

    而梁齐又是第一时间察觉了她的目光，眼眸一转，与她对视。

    她只好又重低了头。

    纪萌循序渐进地抛出问题，从集团定位谈到项目战略，再逐步深入到风格偏好之类更为个性化的话题。

    梁齐无论在听还是在回答，都认真地直视着对方，与二人眼神交流。

    偶尔，他也会笑一下，或在回答中穿插一句半句轻松的调侃，可能略显拘谨的气氛便迅速松弛下来。

    或许是觉得采访进展得比预期顺利，临近结束，纪萌问了一个提纲上不存在的问题。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纪萌笑着开口，“目前来看，云景旗下的度假村项目，特别是梦禾岛，似乎在从原有的高端定位，主动转向一种积极的下沉姿态。”

    她笑意加深，问：“您年轻有为、形象出众，本身就极具传播力和话题性。请问梁先生，您是否预见并有意通过媒体采访来提升品牌影响力呢？”

    姜暖瑜敏锐地捕捉到这问题的犀利。

    “下沉”容易被解读为自降身价，靠个人形象带动更可能被扣上流量驱动的帽子，亲自出面又难免被视作急功近利。

    话音落下，她余光瞥了一眼纪萌，又偷偷观察着梁齐。想着，他或许会跳过这个刁钻的问题。毕竟他是杂志社的赞助方，“金主爸爸”绝对有这个资格。

    然而，梁齐面上却没露出一丝不快。

    他垂眸轻缓地一笑，仿佛并未察觉到问题背后的机锋；又或是他察觉到了，却并不在意。

    “梦禾岛项目的初衷其实很简单。”他抬眼，目光沉稳地看向纪萌，道，“它是完全包容的。任何收入层级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属于自己价值的经历。

    “消费，本质上是客户与集团之间关于价值认同的对话。作为集团负责人，我希望这个信息传达的过程尽可能清晰、准确，不被误读。”

    说到最后，他轻淡一笑：“至于我的个人形象能否带来额外传播，我还没想那么多。不过比起个人形象，云景能提供的体验和服务，才是真正赢得认可和信赖的关键。我对这个更有信心。”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既不让纪萌难堪，又没泄露半点底牌，还顺带不动声色地自夸了一把。

    姜暖瑜不禁感叹梁齐这人的厉害。高智商反应快逻辑强不说，对场面与人的敏锐洞察和拿捏更是毫不迟疑含糊。

    这样的人，已非一般意义的精英可以形容。

    手腕老辣，实在是深浅难测，无法估量。

    得到这样的回答，纪萌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含笑合上资料：“感谢您精彩的分享。”

    梁齐下颌微收，亦是一个微笑致意。

    持续近一小时的采访顺利结束。

    姜暖瑜在文档里记录完最后一笔，点了保存。合上电脑一抬头，只见梁齐正从她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抬眸看向她。

    他嘴边似乎噙着一抹极淡的笑，姜暖瑜看着，心里不由一跳。

    她看看腿上的电脑，不确定地看向他。

    视线再度相触，梁齐并未多做停留，抬腕看了眼手表。

    白衬衫的袖口拉出来一截，立挺挺的，表盘的一圈金属又是一下反光。

    姜暖瑜看着，眼皮眨了眨。

    他理了下西服衣襟起身，纪萌也随之站起，伸出手：“再次感谢您刚才的分享。非常期待我们接下来的合作。”

    梁齐与二人一一握手：“希望贵刊在梦禾岛玩得开心。”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道别。

    工作人员随之过来，陪同他一起离开。

    姜暖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颗心仍悬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从工作状态中脱离出来，她整个人情绪瞬间散了，内心更是一片飘然——

    她真的又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