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两个人也找到了他们。
幸运的是,他们到来时,奥斯蒙德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阿尔赫娜察觉到对面的两个人也不像之前那么步履矫健了,他们边咳嗽边粗暴地叫喊着。他们在一步步逼近,就像两条野狗。
原本还在昏昏欲睡的奥斯蒙德立刻站在她面前。双方都停了下来,来观察彼此的动静。
“也许,我们面对面交锋就在此刻吧。”对面的阿尔赫娜说着。她也不知道身边的奥斯蒙德是真是假,对面的两人也是并肩站着,看着不像是互相猜忌的状态。她唯一的安慰就是他们也很疲惫。可是,看看他们的姿态,令人心寒,再看看他们的脸——同/仇/敌/忾。
他们联手,杀她如囊中取物。眼下的情势似乎很绝望。
她揉了揉眼睛,一旁的奥斯蒙德看了她一眼。她立刻笑了笑,没注意到自己的衣领落着一些粉末。这个奥斯蒙德虽然一直跟着自己,但却并不亲近,这要让她怎么应对那两个人。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人偶,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从黑暗中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先是面部的石头剥落,接着是身体。等她彻底恢复人形的时候,这个奥斯蒙德就出现了,还把她认成了真的阿尔赫娜。她只不过将计就计。
尽管她记得阿尔赫娜的所有事情,但她也明确知道自己是那个人偶。
而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欺骗其他人。她自认为已经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简直就是天衣无缝的表演,应该会让这些人相互猜忌才对。
可为什么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她不明白。
有一会儿,她就那么默默地盯着对面的人,然后,她伸出手指头指向对面的头顶。
阿尔赫娜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簌簌的声音。
毒针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四个人从争锋相对中醒来。阿尔赫娜反应较快,她随手捞起一个人夺路而逃。
另一个阿尔赫娜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受了伤跑得不快,被刺中了好几针。她向后面那个奥斯蒙德大呼救命,当然没人回头。而对方不仅没有回头,还用手中的重剑砍下梁柱,巨大的圆柱倒在她的面前,彻底隔绝了她逃生的希望。
被阿尔赫娜拖拽的奥斯蒙德看到她倒下了,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之后就不动了,逐渐出现了石雕的样子。他看到那个人站着未动,盯着假阿尔赫娜蜷曲的身子。
他发现另一个奥斯蒙德是个冷酷的人,几乎毫不犹豫处理掉那个人偶。可他这样残忍的行为的问题在于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若非对自己的选择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会让对方毫无退路的。
毒针也停下了攻击,奥斯蒙德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可他不想停下来。他们爬上一个房间,三个人都气喘吁吁。
这个毒针真的很毒,毫不夸张。
奥斯蒙德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他认为是加奥斯蒙德的人偶拔掉毒刺,一股臭烘烘的绿色液体从里面渗出来。一下就肿起了大包,腐蚀的皮肤还在冒着烟。
这是现实!
在他混乱的大脑中,破碎的意识渐渐连缀在一起。他推开想要检查自己的阿尔赫娜,步履蹒跚地穿过满是毒刺的走廊,去找那个人偶阿尔赫娜。
他看到人偶阿尔赫娜时,刚好看到浑身毒刺的她彻底石化。
他又低头摸了摸被毒针刺到的地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流出腐臭的绿水。他向石雕人偶踢了一脚,她的胳膊就掉了下来,他也一打滑跌坐在地上。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他开始产生幻觉?
奥斯蒙德闭上眼睛,用力呼吸,命令自己不要多想。这都是赫卡柏的阴谋诡计,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奥斯蒙德。他的骨头越来越像火一样在燃烧,每过一秒钟都在受折磨。
他听到后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他意识到是那两个人返回来了。他们返回来杀他或质问他,或二者皆是。
跑已经来不及了。奥斯蒙德掰下一块石雕,想了结自己。假如他是真的,他也不会再给她拖后腿。假如他是假的,那也……那也正好让他们俩团聚且赢下游戏。怎么样都是双赢的结局。
他已全然无助,另一个奥斯蒙德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剑。他们俩脸上的表情对他没有任何触动,或者说他压根没区别注意,他等着她的攻击。
阿尔赫娜没有攻击,而是双手环了起来。
“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阿尔赫娜低声对他说。
奥斯蒙德吃惊而不解地盯着她,汗珠从她额前滑落。她的浑身透湿,但却干干净净闪闪发光,好像刚浸泡在晨露里。
和自己踢掉的假货不一样,人偶的阿尔赫娜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也不知道打理。眼前的人就不会,就连帮他处理腿上的伤口时还不忘先擦干净她的脸。
她真的很爱干净。
阿尔赫娜也真的很臭美。
不像他,连自己是真是假都辨别不出来。
从前是蠢货,现在还是蠢货。
“你傻了吗?”那个奥斯蒙德双眼就像高山上的湖水般冰冷刺骨,抬腿用脚踢了踢他,“快起来!”
奥斯蒙德本来准备等死,可另个自己还在踢他。他不厌其烦,站起来使劲推他,大喊:“凭什么你是真的!”
他气急败坏,看到这个奥斯蒙德也浑身脏透,一条胳膊被毒针刺了个大包,手里的剑闪闪发光。他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态,但他那双呆滞的眼睛中却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恐惧。他的双唇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他改变主意了,他就是死,也不可能把这个危险的人留给阿尔赫娜!
然而另一个奥斯蒙德厌恶地瞥了一眼他。在他看来,这个奥斯蒙德就像一条伤势很重,已经没有力气立起身子发动攻击的响尾蛇。但是,他仍把他视为一个危险人物,不想犯低估他的错误。
奥斯蒙德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但身体不稳,被地上的木板绊倒,他又爬起来,继续跑,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里已经扭曲变形。
走廊变得越来越长,然后从远处涌来一大股水。他的脚下一软,仿佛看到自己在慢慢变成木头,无论他怎么使劲都没用。
恐惧爬满他的心脏,有一个声音在不停歇地尖叫,在模糊的意识中,奥斯蒙德觉得那个木偶就是他。
他跌倒在地上,身后的水像蜂巢一样嗡嗡地响。他干脆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等待死亡的降临。
分明已经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人偶,可为什么还在期待着替代正主呢。虽然他没有真的和阿尔赫娜经历那曾经的千百年岁月,但他有记忆啊,和真的奥斯蒙德没什么区别。
况且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她身边的人是他,她那么关心他,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乎他。她对他肯定也是有感情的,不然为什么不杀他呢。
他不甘心地想着。
他感到很恶心,失去了信念感,迷迷糊糊的只有一点意识:他死了,她是不是就赢了?
水漫过他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奥斯蒙德坠入噩梦之中,不时醒来,只觉得更大的恐惧在等着他。所有痛苦的事情,他和阿尔赫娜的,都一一在他眼前展现,使他相信这就是真的。
每次他醒来,都心想,他怎么还活着。
当他的意识渐渐恢复时,他仍静静地躺着,等着死亡真正来临。但终于,他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有变回木偶,而且身体极度疲乏衰弱。
他仰面躺着,仅仅伸开四肢就费了好大力气,他浑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极其疼痛,他慢慢、慢慢地坐起来。
当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两个靠得很近的背影的时候,眼睛感觉酸酸的。他悄悄上前,还没说话,那个奥斯蒙德冷静而友好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杀意。
他看的出来这是一个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依靠实力生存的人,绝对不是自己这种软弱愚蠢、毫无用处的人偶。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人偶阿尔赫娜碰到他们总是充满敌意,但阿尔赫娜却从来不说对面一句坏话。
她一早就知道对面才是她的亲弟弟,而他,不过是个赫卡柏制造的人偶。尽管他想明白自己的记忆多半是捏造的,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点难过。
也许阿尔赫娜可不这么想,也许她之前对自己不过是外热内冷——表面亲密无间,内心深处却一直把他拒之千里。
他索性重新在地上躺了几分钟,但没有人理会他的行为。他又只好坐了起来,精神振作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你们不杀我吗?”
他就像影子一样拙劣地模仿着真的奥斯蒙德,这样做对真的奥斯蒙德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有杀了他,他们和赫卡柏的游戏才算结束。
“如果你稍微有点脑子,我当时就该让你留在那里淹死,可不幸的是,她感情脆弱,所以你没有死,现在仍坐在这里。你能猜猜她准备怎么做吗?”那个奥斯蒙德冷嗤。
奥斯蒙德——不,他只是个人偶。这个刚经历重大打击的人偶站起来踱来踱去——他身后阴森恐怖的走廊映衬着他宽厚的轮廓。
“得有人站出来发动这场战争,”他总结道,“否则死亡就是我们的未来。你们留在这里拖沓、犹豫和贪婪的彷徨……赫卡柏在等着你们,就在那里,等着将你们全部吞噬。”
真奥斯蒙德仍然震惊于人偶在他面前阐述的骇人建议。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跃而起:“你的提议就是——”
“你们所剩下的唯一选择。”人偶迅速接过话。
“那不就白救你一趟。”奥斯蒙德非常轻蔑地看着他,冷冷地答道,“我要说的是‘两全其美’!”
人偶耸耸肩:“通往胜利的道路必须穿过牺牲。”
“你真是疯了。”
“疯了?”人偶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像是受到了伤害,“我?我不觉得。你们的世界和我不同,我生活在无底深渊,所有的记忆都来自于赫卡柏的创造,假如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无动于衷,那才真是疯了。”
人偶的头埋向自己的胸膛。他究竟还算什么?他是没有自己意志的空壳,一按电钮就必须服从的自动装置。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毫无办法,只好让你继续演出你的小闹剧。你给自己安排的落幕还不错,啊?一个觉醒自我意识而选择英勇牺牲的人偶兄弟。可不幸的是,并非每个人都信你那一套。”奥斯蒙德说。
说到这儿,他有意顿了顿,人偶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的疑惑。
“当然了,对你核桃般的大脑我也没抱什么希望。你无法理解真人的情绪和反应。事实上,当我们从水里将昏迷的你拖走的那一刻,赫卡柏就已经被这一公然挑衅给气坏了。你觉得你自导自演的牺牲又算什么呢?比如说,欺骗?”他说。
他的最后一句话颇耐人寻味,过了片刻人偶才完全反应过来。
“我才没有模仿你去欺骗阿尔。”人偶又暴躁起来。
“你们俩消停些。一个奥斯蒙德已经够我受的了,又来一个是想让我英年早逝吗?”阿尔赫娜拖长的声音里含着埋怨,手指按住左侧眼眉的一点,轻轻地揉着。
“我没有那么想。可是你们不杀了我怎么赢下这场游戏,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无论你选择什么方法我都会接受的,请相信我。”
他讲话坦率,甚至真诚,似乎他最关心的是阿尔赫娜的想法,令奥斯蒙德吃惊。
“那么你就躺在这里等待死亡。”奥斯蒙德冷淡、生硬地说道。他低头轻蔑地看着人偶仍旧躺在血污地墙边动弹不得。“难以想象你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
人偶看着他,沉默了良久。结果他只简单地说道:“是从阿尔的记忆中制造出来的。”
奥斯蒙德两眼一黑,宁愿人偶是他,也不想接受在阿尔赫娜心中他就是这副形象。他是不爱动脑筋了点,但也不至于是这种愚蠢的样子吧。
人偶还在盯着他看。
奥斯蒙德第一次觉得不能忍受他的凝视。
阿尔赫娜站起身,这时四周传来赫卡柏的声音。
“令人感动的亲情。我是个有礼貌的人,所以我临时决定让你们有个选择。为了不发生华纳海姆的事,我保护你们之间的亲情、你们的-肉-体、你们的生命和你们子民的生命。灵魂不是你们付出的代价中很小的一部分吗?”
赫卡柏向走廊弯腰,那个巨大的头颅像是行星撞击一样砸向他们,但她停住了。比他们个头还大的眼睛眨了几下,又将牙齿露了出来,那张嘴像是能够一口吞下他们。
“你们使我感动到落泪,孩子们。你们像脆弱的玩偶。你们看见我,你们的未来就已经注定,你们应该心知肚明,而且毫无机会。一个看得见的人怎么这样笨?据说绝顶聪明的人都是瞎子,因为他们向内看到他们的结局。你即将成为一个聪明人,阿尔赫娜。”
赫卡柏的目光慢慢绕过两个奥斯蒙德,同时她冷冷地看了阿尔赫娜一眼。这是令他们呼吸停止的杀手的目光。
这个目光中已不含有一点点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