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后院,灯火通明。
王顺平躺于榻上,印堂虽还有些发黑,脸色却已经不再骇人了。
不远处另一张软榻上,槐玉亦是双目紧闭,躺在那里。
王福看着昏迷的儿子,满脸后怕:“望泠仙长,多亏您出手相救,不然顺儿这条命就没了!只是那妖物到底是什么来头?竟如此歹毒!”
话音刚落,王夫人尖利的嗓音响起:“我就说槐玉心术不正,整天缠着我们家顺儿,如今果然闹出这等祸事!”
她瞥了眼角落里安置槐玉的软榻,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怨毒:“此前她来投奔时,说是我妹妹唯一的血脉,我一时心软将她收留,这半年来,顺儿被她迷得七荤八素!早知她是妖,我当时就该将她乱棍打出去!这样的妖物,仙长不就地将她格杀,还把她带回来做什么!”
望泠闻言眉头微蹙:“王夫人慎言。躺在那里的是真正的槐玉姑娘,先前作祟妖物只不过寄宿了她的躯壳。她也是受害者,魂魄被妖物禁锢多日,已是油尽灯枯之相,需要药草好好调养。”
王夫人冷笑一声:“仙长莫不是被这丫头的可怜模样骗了!她的母亲,我的庶妹,当年就不是什么安分之人。半年前她穿着粗布衣裳站在府门口,我念及骨肉亲情留她食宿,可她倒好,整日描眉画眼,对着顺儿百般献媚,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夫人!” 王福在一旁急得冒汗,“仙长都说了是妖附身 ——”
“夫君!” 王夫人转头瞪他,鬓边珠花随着动作轻颤,“就算是妖附身,为何偏要附在她身上?定是她自己心性不端才招来了邪祟!当时她找上门来时,我就觉得不妥,偏你劝我,说她好歹是我妹妹唯一的女儿,又孤苦无依。如今闹出这等有损门楣的事,将来在陌溪镇,我们如何抬得起头来?”
“她毕竟是你的亲侄女儿,血浓于水!”王福连忙道。
王夫人冷笑一声:“我的亲侄女儿?夫君,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还惦记着我的庶妹,所以才——”
“够了。”望泠打断了王夫人的抱怨,“我不管你们上一代有何恩怨,槐玉都是无辜受害者。”
随后,她又转向王福:“王镇长,我已经用灵力为两位孩子修复了元神。但二人均被妖气侵体,需每日用艾草熏身驱邪。请您多加照顾了。”
王福连连点头,保证道:“仙长放心!”
“妖物既除,我二人也该回宗门了。”望泠颔首告辞,抬起头来时,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到了王夫人的身上。
她面孔上,压不住对儿子的忧惧,亦藏不住对槐玉的妒恨,因此原本端庄的五官都显得有些扭曲。
可是何为妒,何为忧?
望泠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旋即,心脉处传来一丝隐痛。
为修复王顺和槐玉的受损的元气,望泠耗费了太多的灵力了。此前受损的心脉又根本不曾修复过,现在她虽然神色如常,但内里已然虚耗。
谢琅站在角落,将她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看着望泠转身时垂下的眼睑,以及那不自觉抿紧的唇线,指尖悄然攥起。
回到纤阿峰,谢琅才开口询问:“师父,您脸色不好,是不是灵力损耗过度?刚才驱散妖魂定耗费了不少心神。”
望泠坐在椅上闭目调息,闻言摆了摆手:“无妨,修行之人哪能没点损耗,歇歇就好。”
谢琅目光落在她心口之上,喉节微微滚动。
那个附身槐玉的妖物,除了读人识海的异能之外,修为其实并不高,连他都能轻易制住。
为何望泠会如此疲累呢?
难道她的心脉还未修复?
于是谢琅道:“弟子去给您沏杯凝神茶吧?”
望泠轻轻点头:“也好。”
谢琅转身离开,前往茶室,脚步声渐远。
待他走后,望泠缓缓摊开掌心,一枚青碧色的玉佩正散发着微弱的灵光,玉佩中央隐约可见一道扭曲的黑影在挣扎,正是被她以本命灵力封印的蛇妖。
“别白费力气了。” 望泠指尖在玉佩上轻轻一点,黑影猛地蜷缩起来,发出尖锐的嘶鸣。
“玉佩上的锁灵符文以我心头血画成,能困得住千年修行的妖物,何况是你。”
黑影在玉佩中翻腾片刻,渐渐凝聚成半个人形,露出一张妖艳但苍白的脸,眉眼间满是怨毒:“望泠!你有本事杀了我!”
望泠眸光淡漠如冰:“杀你易如反掌,但在你说出坎渊瓶的下落之前,你还不能死。”
蛇妖发出尖锐的嗤笑:“坎渊瓶?我当你这昆吾宗的掌门有多正派,原来也惦记着这种邪物。”
“邪物与否,不在于器物本身,而在使用者的心性。” 望泠指尖在玉佩上划动,灵力激起层层涟漪,“你能隐藏妖气近半年,让我都未能察觉异常,若非这次我以玉佩试探,让你露出破绽,恐怕还能继续潜伏。能濯洗妖气到这种地步的,世间只有旋龟一族守护的坎渊瓶。”
黑影的笑声陡然顿住,随即更加癫狂:“是又如何?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你现在心脉受损,难道还能从旋龟一族手里抢夺到坎渊瓶么!”
望泠挑眉,指尖灵力加重,玉佩上浮现出细密的符文。
“你既然能从旋龟一族手中得到坎渊瓶,必定和他们有着不小的关联吧。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里。”
黑影喘息着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与其在这里逼问我,不如去关心关心你的好徒弟。我在他的识海里,可是看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的乖徒弟平日里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么?”
“他的事不用你操心。” 望泠打断她,语气冷得像淬了冰,“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下场。既然你不肯主动说,那我就替你说。”
她指尖轻点,玉佩上的符文亮起柔和的光芒,将黑影牢牢困住。
望泠缓缓道,“陌溪镇就在昆吾宗山脚下,那里离宗门不过百里,寻常妖物躲都来不及,你修为尚浅,就算有坎渊瓶帮你隐藏妖气,按理说,也不敢在那里动手。可你还是来了,只能说明,你就是冲着我来的。你知道我心脉受损的秘密。”
黑影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知道又如何?”
“你以为我心脉受损,就会变得虚弱好欺,想趁机吸我的精气助你修行,真是不自量力。但你可知,我失去半颗心的事,世间仅有阆风秘境里的毕方知晓。那毕方乃是上古异兽,从不与外界往来,你能得知这个秘密,定然是通过旋龟一族与它搭上了联系。” 她盯着玉佩中的黑影,眼神锐利如刀,“这么说来,旋龟现在也该在阆风秘境之中吧?”
黑影的呼吸骤然一顿,在玉佩中僵住不动,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这细微的反应,已然印证了望泠的猜测。
她立刻做下决断,要再探阆风秘境。
黑影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就凭你?望泠,你才是自不量力!旋龟一族为上古妖兽,实力深不可测,更何况你现在心脉受损,连本命剑都断了,修为大不如前,去了不过是送死!”
她语气越发得意,满是恶意地嘲讽:“你以为没了本命剑,还能像从前那样所向披靡?我劝你还是安安分分待在昆吾宗,靠着半颗心苟延残喘,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望泠面无表情地看着玉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这种操控旁人情绪的手段,或许能让心智不坚者方寸大乱,但对我而言,不过是徒劳。”
黑影的笑声戛然而止,玉佩中的蛇妖死死盯着望泠,半晌,发出了一声自嘲的轻笑:“是了,你失去了半颗心,连情根也没了。你如今就是个没有七情的怪物!”
旋即,她又开始狂笑不止:“谢琅还真是可怜啊——望泠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徒弟……”
话音未落,玉佩上符文一闪,将她的声音掐灭。
“师父。” 谢琅端着一盏茶,出现在门前。
望泠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收,抬眼时已恢复温和神色:“回来了。”
谢琅将茶盏放在桌上,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刚沏好的云雾茶,师父趁热喝。您今日驱散妖魂定是累着了,喝完茶早些休息才是。”
望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口的隐痛:“你也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修行。”
谢琅应了声 “是”,转身退出望泠的房间,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廊下,他回头望了眼窗纸上那道清瘦的身影,指尖在袖中悄然蜷缩。
方才的声音……和当初在他识海中肆虐的“槐玉”,一模一样。
那个妖还活着?
夜深人静时,万籁俱寂。谢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白日里的疑虑。他悄悄起身,借着月光穿过庭院,远远看见剑阁方向又亮起了微光。
望泠又去剑阁了。
他趁此机会快步绕到望泠的寝殿,轻轻推门而入。寝殿内陈设简单,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松墨香。
谢琅目光扫过桌案,一眼就注意到那枚青碧色的玉佩。
上头的锁灵符泛着深红色的流光。
“你还活着。”他的眸色暗了下去。
佩中妖物立刻惊醒。
“你可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他的声音里已经掺了不容错认的狠戾,握着玉佩的手上,凌厉的剑气悄然汇聚。
妖物吃痛,连忙讨饶:“我就算说了什么,你的师父也压根不会关心!她根本不在意你。你以为她留着我性命是为了什么?她是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件神器的下落!”
谢琅的剑气顿了顿,眉峰微蹙:“神器?”
妖物察觉到他的松动,连忙趁热打铁:“你想知道你师父的秘密么?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把神器的名字和作用都告诉你,到时候……”
“她回来了!” 妖物的话突然急停。
谢琅心头一紧,刚将玉佩放回原处,寝殿的门就被推开。望泠站在门口,月光洒在她身上,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谢琅定了定神,躬身行礼:“弟子方才起夜,看见师父寝殿还亮着灯,担心您心脉不适,想来看看情况。”
“担心……?”
是了,他们是师徒,本就该互相关心的。
白日里,妖指责她的那句“没有七情的怪物”,瞬间在耳边炸响。
王夫人会为王顺忧惧,谢琅也会为她忧惧。
可忧惧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望泠向前凑近了两步。在谢琅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指尖微凉的触感刚落下,便触碰到了他颈动脉处清晰而急促的搏动,一下又一下,跳得极快。
谢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惊得浑身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在原地。温热的触感从脸颊传来,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瞬间让他满脸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他能闻到望泠身上淡淡的松墨香,混着夜露,带着她特有的清冽气息。
方才妖物那句 “你师父压根不关心你” 的挑拨,此刻听来只剩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