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距平江河渡口近处的山体树林内。
裴玦站在一颗老年松树下,负手而立。
火把将周围照的通亮,只见裴玦不疾不徐地用锦帕擦拭手中血迹。
“爷,我们赶到时,那人身死,只余这鬼祟的人躲在乱石后偷窥。”长随韩舟手中握着一柄长刃,刀口锋利见血,此刻正架在一跪倒在地的男子脖颈上。
他脸色不善:“这人说自己是偶然路过,属下便将他一同带回,爷?”
“大人请听小人一言!”跪倒在地的男人一动不敢动,只敢抖着嘴唇,大着胆子尝试。
将到手的账簿细看几眼后合拢,裴玦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允。”
韩舟遂放下冰冷长刃,此人毫无武功,不怕他跑。
梅苼此刻四肢冰凉,她这一路,本是顺遂,谁知遇见死人,还没躲片刻,就被挟持带走,实在是冤,急忙道:“各位大人,小人与此人绝没有半点干系,小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干得动这身高八尺的汉子。”
“再说,这汉子距小人有十米多远,小人到时他便已然倒地不醒,望各位大人明鉴。”
梅苼抬手作揖,脸上很是焦急。
见她如此,裴玦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容貌隐在暗色,问:“你趁夜色来这山上,意欲何为?”
梅苼心中一哂,要不是路难走,她何苦晚上才到,不仅被你们这些人莫名其妙地逮到,还扣个帽子给她,老实解释:“小人今个去万佛寺上香,却被告知有贵客来临,只好走后山下山,却料到一段时间未走这条路,一时之间迷了路。”
迷路?裴玦轻哼一下:“说谎。”
梅苼心中一个咯噔,冷汗直流,听到上方传来:“你既说你去了万佛寺,可身上哪有半点寺内的檀香味?”
梅苼攥紧掌心,努力保持镇定:“大人,我并未说谎,那贵客来的匆忙,我还未进入寺内,那檀香味淡的怕是早已散去。”
这话有理,并未有什么不对,只是裴玦这次冷笑一声,语气毋庸置疑:“那万佛寺的贵客途中遭遇变故,可并未去什么万佛寺。”
“你如此笃定,可是真见到了你口中的贵客?”
一通话语砸下来,直让梅苼愣了一下,难道,太子妃一行人并未去?是了,就算每年都会去,这场突来的刺杀,或许会改变行程。
也就是这么一个迟疑,裴玦轻嗤了下,心道他果然是在说谎,就算他与此事无关,但满口谎言,实在不可轻信。
梅苼反应过来,他在诈她?
她心下暗恨,又见对面抬起手腕,心里发慌,难道要杀人灭口?
裴玦手持火棒凑近,烛火下,矮小瘦弱的男子微微颤抖,一抹玉白闪过,他定睛一看,眼眸微眯。
“女子?”
这话直让梅苼心里跌入深渊,深夜,树林,弱小孤女,恐惧直冲梅苼脑顶。
“还不如实说来!”裴玦沉声,语气暗含威胁。
这一下,梅苼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不知怎么硬是发不出声音,她暗恨,好不容易的筹谋,就这么失败了。
如今只怕要曝尸荒野!
“拿水来。”裴玦淡淡吩咐,他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这般胆大妄为?
本就不严实的黄泥一遭遇水,大多流淌到地上,面部顿时露出原本的肤色,在这黑夜中,白的晃眼。
女子垂首,倔强地不肯抬头。
裴玦俯身,隔着帕子捏住女子的下巴,重重抬起,甫一见到女子面容,他竟有些失神。
女子螓首蛾眉,丹唇皓齿,微光下,肌肤凝脂如有霞姿月韵,灼若梅花,更甚的是那一双眼眸,眸含秋水,百媚横生。
她睁着一双水润眸子,眼尾通红,楚楚可怜,此刻正委屈地看向他:“还望大人开恩,我实在是有苦衷。”
梅苼心里咒骂着,面上也抬眼去看对面男子,想将这混蛋死死记住。
此人身穿普通的靛青色直裰,腰间却挂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粗布衣衫依旧掩不住通身的气质。
身高八尺,眉如墨画,下脸裹着面巾,不能看清全部面貌,却也能看出此人神清骨秀,有琼林玉树之姿。
样貌再好有什么用,梅苼当下只想在心中将这混蛋磋磨百遍。
只是这蒙面人气势凌厉,不知为何,梅苼总觉得和午时看到的裴府卫兵有些相似,或许是裴玦属下,在暗地查什么案子。
又不巧,被她看见,她今个一定走了霉运,接连遇见裴府的人!
好在裴玦统帅的南翎军在百姓口中多为好词,应是不会滥杀无辜,她也只能勉力一试。
女子昂首,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柔中带水,似有无辜之意。
裴玦眸色一动,暗含蛊惑:“你若如实说出实情,我便留你一命。”
梅苼心念神转:“小女本是江南丹阳郡中一书铺女儿,因家中亲人已逝,便随着爹爹遗愿前来燕京寻亲,午前却看到一场刺杀,小女被吓得躲入林中,慌不着路,连周身的行李都不知丢哪儿了,呜呜......”
说到刺客,她脸色煞白一片,浑身颤栗,紧紧揪住男子手臂衣摆。
抽泣了会,她缓缓道:“而后误入这里,也不知怎么遇见那人远远倒在河水边,小女胆子小,不敢上前查看,没一会各位大人们就来了,还误以为小女是那凶手。”
“这路途艰辛,小女自从上北,数不清的坑蒙拐骗,小女也是怕了,这才扮做男子,好来寻亲。”
“方才见各位大人们面生,小女也只是害怕,才胡言乱语......”
半响,裴玦温声回她:“原是如此。”
梅苼内心惊诧,亦有些不安,他竟如此便相信她了?
她感动地落泪,继续编造:“多谢大人体恤,如此一瞧,大人们亲和有加,和保卫家国的南翎军一样,都是忠勇义士,此次定是小女误了大人们的大事,小女定管好自己的眼,今夜从没见过任何人......”
“你很推崇南翎军?”裴玦挑眉,嘴角噙着笑意,眸间快速地闪过一丝冷意。
梅苼自觉自己猜对,裴玦车架午时便遇上了,这人一定是裴玦属下。
“小女虽不懂军事,但也知晓南翎军,若不是他们为国戍守边关,舍生忘死,这山河早已支离破碎,我们这些小民又哪来的安生日子过?”
“而那裴都督更是用兵如神,治军言明,午时远远见过那车架,也是小女三生有幸,其实,除了裴都督,我也崇敬军中的每个将士......”
周身这些人平日虽与杀人流血打交道最多,但都不是冷心冷肺的人,有人面上动容,却没有人敢上前为她说上半分。
连韩舟也听的发愣。
裴玦心中了然,她这般不遗余力地大力赞扬南翎军,其目的嘛,不言而喻。
裴玦眉眼微动,与她遥遥相望,淡淡回她:“你既说行李丢失,可见也没地方去,这夜色渐晚,不如先跟着我一道回去,来日我助你寻亲。”
梅苼咬牙,说了这么多,还是不放过她吗?
她偷摸望了几眼,见他身上并无又动怒的痕迹,便细声细气回着:“多谢大人好意,只是燕京的家人应还在寻小女,小女不愿劳烦各位大人们。”
裴玦听出拒绝之意,也不再言说,本想着这夜色深,好意带她离开,却只对方压根不领情。
至于那所谓的家人,还能在城门关闭的时候出来寻她?
可见,只是个婉拒他的借口。
罢了,他敛眸沉思,不过片刻,起身出声:“既然话已经说清,那你便先离开吧。”
梅苼一时之间喜从心来,这便可以离开了?
她忙感恩谢过,低头爬起身,谁知脚下一个打滑,眼见她要倒向男子一侧。
梅苼腰肢发着力,伸手去攀上一根树干,不料倏地摔到地面,臀部登时阵阵发麻,痛得她龇牙咧嘴。
空中本想扶她的手见此,收了回来。
还有一句冷笑悠悠传入梅苼耳中:“姑娘,这月黑风高,可得小心。”
梅苼心想,除了你,她看这树林也没什么可怕,想当初,她夜爬高山,也是丝毫不惧的。
“多谢大人提醒。”
话落,梅苼扶着腰吃力爬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生理性疼痛倒是真让她落了两滴泪。
她脚步一深一浅,朝着渡口走去。
“等等。”
寂静的夜色,这一句堪比断头石,让她的心再次急切地跳动起来。
为什么叫住她?反悔?杀人?
头脑疯狂转着,手腕却传来一阵刺痛,使她猛然回神。
裴玦从怀中掏出军中上好的金疮药,隔着衣物握住女子的手腕,将药物细致地洒在伤痕上。
原是方才梅苼误用受伤的右手,还未好全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裴玦按住对面女子想抽回去的手,略微沉吟,解释了一句:“治伤的药。”
梅苼自然不敢再动,刚才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如今就算是毒药,她也无力反抗。
月色正浓,月光如流水般在云间滚动,光影处渲染着几抹暗红。
经过方才一挣扎,梅苼衣袖微乱,温热的手指误触到她的手腕处,热意上涌,聚集到胸口处的梅花玉佩中。
裴玦放下梅苼的手,面容冷淡:“好了。”
梅苼此刻神情忽地有些恍惚,愣愣地的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受伤的手下意识摸上那块玉佩,这是她外公给她的,从小到大,从未离身。
就连她换了个世界,这玉佩也跟着她来到这。
行走中,不知为何脑袋有些晕沉,梅苼摇着头,咬破唇瓣,痛意来临,才让她清醒过来。
见到那女子一身狼狈,毅然离开,裴玦冷下脸,手中的温热还在提醒他,他竟为一个刚见面的女子涂药。
韩舟上前,犹疑道:“爷,真放过她了?她身份未明,怎么不等查探清楚,再放她走?”
裴玦瞥了他一眼,拂袖转身:“谁说要放过她?”
“那爷......”
“吩咐人盯着她,若她真找到了劳什子亲戚,便撤人回来,若是假的,......”
杀字还未出口,女子离开那处便出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裴玦戛然而止。
见如此,裴玦轻轻笑了:“不必了。”
韩舟应是,继续等着爷吩咐。却见爷未言,撩袍提步,抱回了那倔强离开的女子,继而瞥了他一眼:“处理干净。”
韩舟招手,让人把这男尸带回去,自有赵医师分辨。
隐约中,韩舟好似看见了爷摸了那女子的腰。
他连忙落后几步,不敢多瞧。
裴玦捏着她腰间的厚实棉布,才发觉这腰肢并不是真的粗壮,而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
也不知她是如何想到的这巧思,裴玦不由地轻声斥笑:“真是个精怪。”
这一夜,梅苼睡得不太安稳,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梦中,她好似又见到了熟悉的人和事......
床榻上,梅花玉佩正在黑夜中发着微弱的红光。
而裴玦此夜,也是夜不能寐。